娲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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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梦江湖/阴暗】明月色

*1w4小长文

*给@IX-bfilnrv 老师的 双毒 写的文

*禁止二改二传抄袭

*圈冷也不要白嫖啊!!!

*是年上,稳健太阴哥x小暴躁暗崽



正午前一刻,暗香。

暗香浓密的山雾现在方才消掉了一点,只穿着一件雪白里衣的少年人伸了个懒腰,打了个哈欠。捧着装了朱砂的瓷碗,左手食中二指之间,夹着一只沾湿了的兔毫笔。那笔柄上还沾有一滴水珠,随着他不疾不徐的步伐,从笔柄上头低落在地上,发出极小的“啪嗒”声。

这屋子里头,捧着朱砂碗的人,生的极美,虽然眉眼不算深邃,但眼睫毛浓密,一双眼的弧度漂亮到近乎失真。一双唇生的小而薄,若是侧边的颚骨再锋利些,看上去未免就有些凶了。偏偏那处又是圆润的,一张脸看着便叫人心旷生怡,更不提对方用青黛描了一双眉,看上去更是非同一般的风华月貌。

“嗯……今天便不点花釉,点个泪痣。”

只是这生的一副阴柔样貌的人开口吐出来的却是标志的男声,顶多算得上少年气未褪。再仔细看去,那人是实实在在有喉结的男人。他坐在镜前,右手抓起兔毫来,用笔尖勾兑了一点朱砂,微微侧过了面颊,对着右边眼下就要轻轻一碰。

“咔嚓。”

身后传来咀嚼声,正要点着痣的人手略微抖了两下,没点上去,好在也没有抹花。李青云顿了顿,深呼吸了一口气,又要再点。

“咔嚓。”

“啪!”的一声,后头咀嚼的声音停了下来。李青云忍无可忍,将兔毫重重搁置在了碗上,转过头来看着在榻上咔嚓咔嚓吃苹果的混帐:“苹果好吃吗?要不要我给你搁块地儿种苹果树?”

陈潼把嘴里的苹果咽了下去,慢条斯理道:“我是伤患。”

“是吗?”李青云看着他,冷哼了一声:“我把你的腿再打折一次,你就如愿了。”

他挤兑完吃苹果的人两句话,又转过头去准备点痣,只是刚刚拎起笔来,后头又响起了声音。

“不好看。”陈潼看着李青云的后脑勺,又啃了一口苹果:“咔嚓。”

“给我滚出去。”李青云一手里端着朱砂碗,一手提着兔毫:“不然我今天就让你尝试一下胭脂口珠眼影三件套。”

陈潼从善如流,立刻拎着啃了一半的苹果站起身来,迅速的离开了是非之地。李青云终于在右眼底下,点了一颗朱砂痣,外头的陈潼在窗户那儿看他点完了,喊他:“你起的好晚。”

“你起那么早做光合作用?暗香又没太阳。”李青云起床气还没消:“哦对,你还要种苹果,我忘了。”

外头的陈潼看他气鼓鼓的样子笑了,赖在窗边道:“青云小漂亮?小朋友,我错了,放我进去好不好?”

这个称呼实在是有点诡异,但事实确实是如此——陈潼足足比李青云大了十岁。但这并不妨碍这个称呼再一次激怒对方,在李青云刚刚泄掉一半的火又给添了一柴油。

“你再叫一次,我就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暴毙在这里。”李青云威胁他。

陈潼如他意愿闭上了嘴,顺便还贴心的带上了窗户,让李青云分神穿戴好了衣服。李青云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,正要捧着朱砂碗离开,突然一个什么东西,攀上了他的手腕。

他低下头一看,是一只纸剪出来的小纸人,大概是陈潼让它穿过窗户的缝隙进来的。说起来对方每次都只会这么一个把戏,但是偏偏李青云看着那只努力动着薄薄的四肢,想要趴到他身上来的小纸人,都会被逗得泄气。

这次也不例外。李青云把努力挪动着腿的小纸人捏起来,放到了桌面上,自个搁下碗和笔,半蹲下来同纸人对视。小纸人看着他,然后扭了扭薄薄的一层手,背过了身去,然后扭起了身子。

李青云看着这滑稽的场面,噗的一声笑了出来。他动了动食指,戳了一下纸人,又把纸人老老实实的按实在了桌面上,纸人挥舞着四肢,努力的想要移开那里的食指。李青云看着纸人,松开食指然后又戳了一下,道:“和你主人叭叭,就说不许从正门进来。”

吱呀的一声,卧房边的窗户从外头打开了,陈潼无奈的看着李青云戏谑的眼神,道:“闭上眼睛。”

“我不干。”李青云抱着胸看他。

陈潼好气又好笑的叹了口气,还是从正门走了进来,意料之内的看见李青云冲着他皱了皱眉头。他收回纸人,知道这小孩只是觉得好玩,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和他置气。

“好啦,我错了?”陈潼笑着端走了桌上的朱砂碗,夸他道:“今天也很好看。”

李青云满意的松了颦着的眉。陈潼捧着碗和笔去帮他放好了,在里屋里听见了木门又吱呀了一声,李青云同别人在交谈。

“好,多谢师姐费心了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他听不清李青云口中的师姐在说什么,但是大概能猜到是医阁来的师姐。三个月前他自塞北返还师门,经过中原的时候遭人暗算,失足谷中。

身负重伤的陈潼看着一身白衣的曼妙女子带着笑,蹲下身来撩起他一缕头发,颇让他恶心的亲了亲发尾,笑嘻嘻的冲他道:“你长得这么好看,都让我不忍心杀你了。太可惜了,谁让你是太阴的人呢?”

那时中原天上一片乌云,是大雨将临的昭示。白衣女子又用手抹掉了他脸上的血,拍了拍手:“诶呀,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水芝嘛——我不杀你,如果有人来的话,你就得救啦。”

陈潼的目光就像是匕首一样刺向面前这个,给他,给他的师兄师姐们带来世世代代苦痛的女人。可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,他的双手悉数被蛛丝黏在了地上,白水芝就像是看不到一样发出了轻笑声,那声音钻入陈潼的耳中,恶心的他直想吐。

女人走了,暴怒的陈潼也逐渐平静了下来,嘲讽了自己一声。天上打了几声响雷,随后降下大雨,山坡上头被风吹的滚落了几颗石头。碎石砸在陈潼的面前,叫他有点绝望。

这里寸草不生,又临近麻风村,平日里头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。更何况大雨已至,似乎还有山体滑坡的风险。

那女人哪里是放他一命,不过是想在他死前折磨他罢了。

陈潼的腿虽然没有黏上蛛丝,可是却已经被那女人弄扭了,动一下就钻心的疼。他试着让纸人撕开蛛丝——没用,纸人的手反而被黏在了上面。

雨水混着泥粘在他的下巴上,冰凉刺骨的雨水悉数浇在他的身上。他逐渐失去了希望,头也被雨水浇的疼痛,身子时不时冷得颤抖一下。闭上了眼睛决定就地一睡不醒。

然后天上的雨突然停了。

陈潼疑惑地抬起头来,看见了一双温柔的眼睛,对方打着一把伞,从背后拔出匕首,蹲下身开始帮他剔除缠着手的蛛丝。伞斜着放在他身边的地上,对方淋湿了身子,自个却没有再淋到雨。

那时山谷中雷雨交织,有人救他于水火。对方割开了蛛丝,又看了一眼陈潼的腿,叹了口气,将对方扛在了肩上,拖着陈潼走出了谷中。

再后来他昏迷了,大概知道有人带着他在往哪儿走,却时昏时醒,不知日月。他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,就是这暗香空蒙山色,数月不见日光。

陈潼的腿伤已经治的差不多了,中原的医生治不好腿,李青云百般嫌弃地将他带回了暗香,自己去医阁找了师姐给陈潼配药。作为被李青云救了的人,陈潼他和李青云自报了家门,却看见了李青云脸色古怪的看着他,道:“你知道这儿是哪吗。”

陈潼摇了摇头,却听李青云说,这儿是暗香。

陈潼在师门听说过“暗香”这个迷一样的门派。师姐说暗香门派的人世代住在不为人知的深山里头,性情乖张,死于这个门派的刀下亡魂不计其数。他们来无影去无踪,尤其擅长玩弄毒物。

且常常是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

本来陈潼意味这不过是个故事,真要如此这江湖还不早炸锅了?如今却真的鬼使神差来了师姐口中的神秘门派来,救命恩人身上有股好闻的兰花味儿和血腥味,而且在用不怎么友善的目光打量着他。

陈潼觉得真是时运不济。

但李青云却没有把他的事情大声声张出去,只是说自己救了个可怜人,在医阁师姐的长吁短叹里头给陈潼配了药治伤,拧回了腿。

这小孩儿是真的善良好骗。

陈潼这样想,丝毫不管对方过了这个月就要十八了。

“过来上药!”李青云喊他。

“嗯,来了。”



虽然李青云在陈潼眼里是个善良好骗的评价,但是李青云本人的脾气不是很好,还能说是有点古怪。常常因为一点事情不太耐烦,用陈潼的话来说就是“手能扛鼎的小漂亮。”

小漂亮是真的漂亮,冷白的肤色一捏一个红印子,长相阴柔的有点偏女性化。不过手能扛鼎是个夸张手法,大概是陈潼用来形容他脾气的一个形容词。但这不妨碍陈潼一样对这小孩抱有一点其他的,大概是震撼的心理。

尤其是看着对方没带任何防护设施,就在那儿玩毒虫割下虫子的毒囊的时候。但是更多时间,陈潼是觉得李青云的脾气好玩,少年人闹闹,他也不放在心上。

“啪嗒!”

李青云又一次把笔恶狠狠的搁下,被打散了思绪的陈潼好笑的转过头去,看着气鼓鼓的暗仔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李青云没应他的话,只是抬手用一旁的手帕用力擦掉了刚画的眉毛。陈潼看着他的动作就知道,李青云大概又是好几次没画好眉毛,被自己给气的。

这小暴躁。

陈潼冲他拍了两下手招了招,道:“过来,想要什么眉毛,我给你画。”

李青云忿忿的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:“你会个屁。”

“试试。”陈潼道。李青云将信将疑的走到他面前,把青黛和笔递给了他。陈潼接过了那玩意儿,道:“我从前也是经常帮太阴的师姐们画的,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。何况我看你画了四个月了。”

李青云抬起手,食指在眉头一抹:“这儿往下一点。”然后又一抹抹到眉尾:“这样一个弧线,尾巴下坠一点,但不要太坠。大概就像是雀尾再弯一点。”

陈潼盯着李青云的眉毛,想了半天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弧线和什么雀尾,最后笑道:“好。”

李青云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,闭上了眼睛昂起头来,等着人帮他描眉:“你要是没画好,我就把你投进挽兰湖里喂鱼。”

提着画笔的人手顿了一顿,然后发出一声轻笑。俯下身去勾起李青云的下颚,他看着面前的人那张秀丽的脸,打心里感叹这小孩是真的长了一副好脸蛋,来做刺客真是可惜了。

这幅容貌别说是男人堆里头,打绣纺里头都不一定找的出标志成这样的。陈潼看着他微微皱着的眉毛,用拇指轻轻揉开了来:“别皱着,皱了就画不好了。”

李青云僵着,但眉头却松开了。

陈潼沾了点青黛,在左眉的眉梢顿了两下,抹上一层淡淡的影子,随后手腕左移,绘了一条弧线。陈潼也不知道李青云到底是想画个什么眉毛,就想着刚刚手指移的方向,画了一条,然后在眉尾往下拉了一下。

右眉也如法炮制,两边基本打了形后陈潼又画了几笔,加深了青黛的颜色。陈潼看着闭着眼睛的李青云耳边若隐若现的一道紫色,放下了笔,道:“画完了——耳钉给我看看?”

李青云睁开眼睛,顺着他的视线,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垂上那个小耳钉,微凉的感觉从饰品上传来。他扭了扭昂的有点酸的脖颈,道:“有什么好看的?”

话是这么说,他还是把耳饰摘了下来,食指勾着吊到了陈潼面前。陈潼把耳饰接了过来,随手把玩了两把,还给了李青云:“改天有时间帮我做一个,挺好看的。”

“什么样的?”李青云抬手把耳饰挂回左耳上头。

“你左耳那样的,特别漂亮。”

尤其是戴在你身上。陈潼帮李青云收拾了桌上的青黛和笔,准备拿去洗干净。李青云在他身后好像啧了一声,但是他没听清。李青云平时常常往脸上捣鼓些东西,描眉画面纹什么之类的。一个星期能见对方起码换三次不同的面纹,上回李青云换了一个金色的,活像是被刺金发配的罪犯。

然后陈潼就被李青云从屋子里打了出去。

李青云别好了耳饰,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黄铜镜,惊撼道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。陈潼武功好大概是爹生的,这学习能力实在是不敢恭维,不然看他描眉看了四个月,为什么能把眉尾画到太阳穴去?这眉梢就差一笔连在一起,陈潼是在他脸上写字吗?

陈潼放完了碗回到房间,然后看见了手里握着暗器,顶着两条带着弧线的一假笑着的李青云。

“自杀和他杀,挽兰湖投湖还是静夜思上吊?”

“不好看吗。”陈潼认真道。

“我真心心疼你未来的妻子,如果我是女的我会选择用白绫勒死你再嫁。”

李青云指了指门外,然后厌烦的把额头上的青黛抹掉,不打算画了。他泄气的放下帕子,用力地把帕子往角落里头一扔。

他这一下用力过猛,手背收回来的时候不慎碰到了自己刚刚拿出来威胁陈潼的暗器,这一下就扎破了血管,里头的血立刻就冒了出来。李青云看着手背上的血,心情更不好了。

陈潼没有一如往常那样去门外等他消气,他从抽屉里头拿出了常备的药泥走了过来,蹲在李青云面前,用之前自个绑腿的绷带给人把手缠成了球,好笑道:“不好看你冲手帕撒什么气。嗯?”

“你好意思说。”李青云冷笑了一声。

李青云的手背依然在不停的流血,他体质问题,流血不容易结痂。那双泛金的眸子低垂着看着被绑成白球的手,纱布被血和药泥染成了别的色。

“好好,我错了小青云,别捶暗器了捶我。”陈潼给他缠好了纱布,在上头绑了一个又大又完美的纱布蝴蝶结:“怎么样?”

李青云心想不怎么样,这人就是往他雷点上头长的。

李青云没好气的,用空着的手锤了他肩膀。他看着手腕上那个白球,突然想到个什么事情,眼睛里头的神色变了一下,纤长的睫抖动了两下,看着陈潼,话到嘴边变了味。

“喂,你能喝酒吗。”

——下个月我生辰,要不要和我一起喝酒?

“嗯?”话题转变的有点快,陈潼一下没反应过来:“我能啊。”

“我师兄他们开了一窖新的,下个月拿过来,你别喝趴了。”李青云道。

“不就是想找人陪你喝酒,说话弯弯绕绕的。”陈潼点了点李青云的额头,应了他的邀约:“你是不是酒品不好怕被人笑?你放心,我不会当着你面笑的。”

李青云木着脸看他:“我改主意了。”

“嗯?”

“不用等到下个月了,我现在就送你去喝挽兰湖的湖水。”

日子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拌嘴打闹中过去了,陈潼似乎对李青云的脸很感兴趣,每回李青云描眉或是画脸纹时,总会凑过来问一句要不要我帮你。李青云烦他烦死了,总怀疑陈潼把他这张脸当成画布涂抹去了,估计还觉得好玩。

好在陈潼很快就失去了兴趣,为了哄李青云还剪了几个纸人给李青云排了一出默剧,李青云努力板着脸,最后还是被逗笑了。暗香深山老林看不见太阳,只能从晨光辨认白天和黑夜,日子就这样捱到了下个月,傍晚的时候,李青云出了门,搬了两坛酒回屋里头。

李青云对暗香的师姐们说自己是孤儿,不知道生辰。师姐们问他要不要定一个,他说不要。

他其实是有生辰的,不过每年都是他自己过。他说了自以为很酷的话之后就后悔了,他看着同门每年过生辰的时候一派热闹,大家都玩的很开心,到了自己生辰的时候,就是自己随便吃点东西,然后看着天守到明天再去睡觉。

有时候会有刚入门不懂事的小孩问他什么时候生辰,要不是他生硬的说自己没有生辰,要不就是师兄一脸尴尬的把小孩儿拉走。其实他想想,和师姐她们说自己也想定个生辰,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
但是他总是望而却步,开口前总会被别的什么替换掉。

李青云拎了两坛酒,还有油纸包着的卤牛肉回到自己住的小木屋里头,陈潼在里面等他回来。他甫一进院子,陈潼便走了过来,非常自然的拎起他手里的东西就往屋子里搬,一边搬一边说:“你这小身板,居然没被这些东西压弯了。”

李青云觉得自个又被这人看扁了,他抽了抽眼角。不生气,不生气,气出病来无人替。

“谁和你说在房子里头喝了?去房顶。”

“为什么要去房顶,吹冷风吗?”陈潼不明白的看着他。

——因为那样很……很酷吧,好像很有情怀的样子。

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是太丢脸了,李青云换了个折中的说法:“我想看月亮。”

其实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,真要去看月亮那只能上树,不然只能看见一点白色的月影。但陈潼听了他的话,还是答应了。二人翻身轻功上了房顶,陈潼解开包着卤牛肉的油脂,手拎起一片吃到了嘴里。

满嘴都是牛肉的香味,还有一点油脂的甜。陈潼开了酒坛子,对着李青云挥了一下:“你喝过酒没?”

“我当然喝过。”李青云嘴硬道,实际上自己没沾过几回,有年生辰他想试试,最后睡在了房顶上,发了一天的烧。

后来他就再也没喝过酒,因为发烧真的很头疼。但是今天不是他一个人过生辰,所以他还是抱了两坛酒过来。李青云装作手法很熟练的开了坛子,拎起来灌了一大口,给自己先灌红了眼眶。

然后他一抹下巴,转过头发现陈潼只抿了一小口。

他只抿了一小口!那自己为什么要为难自己!李青云气的咬了一口肉,不满道:“你是不是不能喝啊!”

“没,我们两要是都喝醉了,谁扶你进去睡觉?”陈潼道:“你喝吧。我看着你。”

李青云忿忿的看了他一眼,自个又闷了一口。

今天天上的月亮格外给面子,不但正好透过树枝叶,好好的打在地上,而且还是顶圆的。李青云找不到话和陈潼说,就一直吃肉喝酒,没人陪他过过生辰,他有些手足无措。

陈潼也不开口,躺在房檐上头,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肉,半眯着眼睛沐着月光假寝。山林里的夜风吹拂过身前格外的宁静,同师门比起来是别样的风景。

“喂……陈潼,你怎么不喝酒。”

陈潼睁开眼睛,往李青云脸上看去。李青云那张冷白色的脸上染了一点红色,远处暗香的路灯散发着微光,依稀能分辨出李青云大概微醺着——陈潼笑了一声,他就知道这人喝不动。

这小孩儿一脸胶原蛋白,金色的瞳孔里头干净的要命,更何况如今才十七,天天想着往脸上画东西。就这,他能喝多少?

“小祖宗,你上头了?”陈潼逗他。

李青云呸了一声:“你才上头了,你一口都没沾。”

这话前后矛盾,李青云又喝了一口,大概是醉不自知。陈潼合他心愿又抿了一口,李青云的视线放过了他,接着和牛肉作战。酒气上脸,蒸腾着那张原先冷白色的美人皮,李青云嘴里嚼着牛肉,嘟嚷着开口:“你腿早就好了,赖在我这里拿我的脸好玩。”

陈潼没有想到李青云竟然看出来了,他摸摸鼻尖讪笑:“怎么会是拿你的脸好玩?是因为你好看啊。要不要明天再喝。”

“今天就喝完。”李青云又灌了一口:“明天就不是今天了。”

陈潼不知道今天对李青云来说是个怎么样的日子,瞧着李青云还要接着喝的模样,觉得今天的李青云真的是个祖宗,他哄道:“明天,今天,不是一样的吗?明天画一样的脸纹,就还是今天。”

李青云今天在脸上点了花釉,鲜红的朱砂衬托着他的脸更细腻些。李青云回头和陈潼对视,然后摇头:“不一样。”

很多事情都不一样的,比如今天过了明天就不是他的生辰,比如他和他的兄弟们也是不一样的。

他不是孤儿,甚至身份还很显贵。父亲好像是哪个地盘的什么王,头顶上有个大哥,下头还有两个弟弟。但只有他生出来一副金瞳,再长大了些越发出落的像个女孩,某天出门的时候,被该死的算命先生高呼“龙瞳”。

然后那个算命先生好像是死了,他也被一通议论后丢到了别院里。父亲怀疑他娘红杏出墙,但传出去不好听,就没多说。这些事是他认字之后仆人和他说的,他给了那人一巴掌,仆人捂着脸嘲笑他,他想和母亲说,然后面对着大人有些厌恶的目光退却了。

哦,他说的大概是对的。李青云想。

李青云学走路的时候常常磕磕碰碰,一般来说学走路的小孩流点血是正常的,但李青云常常流着血怎么也止不住,一流就流一个星期。没人管他,他自个流血流到昏迷过一次,醒来的时候还是只看见了家仆。

后来他再长大一点,某天捡球的时候听见路过别院的仆人说,他的两个弟弟长大是要去武当山了。明朝的王爷不能出门找工作,上山学道反而是好出路的一条,李青云的大哥就是去那儿的。但李青云没有听到风声,他想:大概他们也怕那句“龙瞳”被武当山的臭道士们传到皇帝口中。

某一天他在别院里捡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血人,身上背着兵器。李青云给人用了自己平时止血的药,又喂了水,人醒了过来他才发现那是个女人。女人在他的别院里治好了伤——平时没什么人会来这里找他。然后和他道谢,说自己要走了。

李青云问她:“你去哪里。”

“暗香。”女人顿了顿,还是告诉了面前的这个小孩。

“带我走吧。”李青云道:“我不想呆在这里。”

那天是他的生辰,别院里头只有月亮和一盏灯火。

所以很多事情是不一样的,他的兄弟们在武当山上沐浴着阳光,他在暗香的阴影里杀人如麻。

“暗香又没有太阳,你为什么还没有走?”李青云喝上头了,手上的酒虽然停掉,但已经喝的不太清醒——估计明天早上又要把陈潼投湖:“你好奇怪。”

陈潼从李青云手里拿走酒,盖好了盖子放在一边:“不奇怪啊。如果奇怪,为什么你还呆在这里?”

李青云茫然的盯着陈潼的眼睛,过了好久,陈潼以为他醉迷糊了,挥手在人眼前晃了两下,猛然被李青云掐住了虎口,摁了下去。

“疼,松手。”陈潼试图挪开对方的手,但李青云钳的他死死的,他自个疼的又泄了几分力,自然挪不开醉鬼的手。

李青云答非所问:“暗香深山老林的没有太阳,连夕阳都没有,照着我们的只有一轮月亮。”

被他钳住一只手的陈潼顿了顿,试探着开口:“月亮不好吗,你不喜欢月亮?”

“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。”李青云一双金瞳里闪着光:“是我选了月亮。”

或者说是着双眼睛和这幅旁人难及的容貌,代替他选了月亮。

“好,是你选了月亮。乖,松松手,下去睡觉?”陈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把对方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挪开,揉了揉李青云的头,感慨自己居然还有能摸这小炮仗头的一天。李青云大概是喝迷糊了,没理他,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陈潼:“所有人都在选,不止我一个,是吗?”

“是是是……我们下去睡觉好吗?”陈潼哄他。

李青云闭上了嘴,任由陈潼一抄自个膝弯抱着跳了下去。陈潼抱着李青云,给人安置回了床上。李青云坐在床头,不老实的晃荡着两只小腿,看着面前的陈潼,笑了一声。

陈潼被他这一声笑的心惊肉跳,简直快给他跪下了:“祖宗欸,小漂亮,小炮仗,睡觉好吗?”

“我选好了。”

“你又选好什么了,小漂亮?选完月亮你还想要星星吗?”

师姐带李青云进门前,那半个月的脚程里,和他天南地北聊了很多事情,李青云问她为什么进的暗香。师姐桀然一笑,说我和你一样,做了活着这样的选择。

李青云听不懂,好奇的问师姐这是什么意思。

“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多选择,”师姐刮了一下李青云的鼻梁:“大家都在选,活着或者活过就是其中一个选择。你想想,你做了什么选择?”

李青云早熟,但还没到听懂这些东西的地步。他只是茫然的睁着眼睛,看着面前的师姐,摇了摇头。师姐又刮了一下他的鼻梁,后来李青云入门,师姐和他玩闹过几次,再后来就是归去兮中,那一朵兰花。

“归去兮,归去兮,子去不归兮——”

“归来兮,归来兮,魂归来兮——”

李青云不懂,红着眼眶拉着另外一个师姐的手问:“师姐和我说过,她选了活着。”

“她确实是选了活着。”拉着他手的师姐苦笑了一下:“她一直活着。”

李青云看着陈潼,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带他入门的师姐,他答道:“活着或者活过,我选了活着——好好活着。”

所以他离开了衣食无忧的王府,他不想做一辈子的隐形人。

床头那少年美的不似常人,冷白的肤色被窗外的月光镀了一层银,叫带毒的蝴蝶也要为之倾侧。陈潼凝住了眸子,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或者他要活着这样稀奇古怪的话。

陈潼转身就要走,却被李青云拉住了袖角,李青云看着陈潼,问他:“你会消失吗。”

你是唯一一个和我过生辰的人,你会消失吗。

陈潼揉了一把少年的头顶,扯了个笑出来:“小漂亮,只要你一张飞鸽传书,我一定会来。”

他毫不留情的把袖子从李青云的手里抢了回来,转过身去不再看李青云的神色,夺门而出,翻身上了房顶开了酒坛子,对着喉咙里猛地灌了一口,酒水溢出在他的下巴上,沿着下颚线滑倒脖颈。

然后轻声笑了出来。冷白的月光打在他的发顶。

“活着这种事情,是可以选择的吗。”

他生在太阴,长在太阴。自幼便知太阴山门里头人人皆有之的玄阴蛊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东西,女人长不大,男人多早夭——当他第一次明白玄阴蛊是这样的东西,看着可以当他奶奶的幼女用娇嫩的手替他拭去眼泪,对自我产生了极大的怀疑。

不练太阴的功法就会死。

世世代代皆逃不过。

好毒的诅咒。

他看着身边的师兄不过四十来岁,早早入土,他去帮师兄换水,听见师兄的最后一句话是来生再也不要投在太阴,他不甘心。身边的师兄弟十个有六七个早早离开,二十多岁在太阴已算半截入土。幸运的有像掌门,不幸的魂入槐下土。

他对自己的运气不抱有什么希望,只是刻苦的练功——他不想死的那么早。后来他过了二十五,身体一样没坏,便知道自己成了幸运儿,偶尔还要被投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。他听到门派长老要筹划着让男弟子们早生多生,他嗤之以鼻。

什么?为了种族延续这种一己私欲,还要把这该死的诅咒传下去?

他不想再呆着,于是借着采药的名义去了千里之外的塞北,和马场的人们一起住了八个月,后来师门来信催着他回去,他百般不愿意,最终还是往回走了。

那毕竟是生养他的师门。

没想到半路上被该死的女人截胡了,捞进了暗香里头,遇到了小漂亮,小漂亮还喝的不省人事。和他说选了月亮选了活着一大通莫名其妙的尴尬话。

——哈,我也想睁开眼好好活着,忘了那该死的玄阴蛊。

他脑子里全是小漂亮那双金色的瞳孔,一口将酒喝了个精光,翻身下去了。

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

他在挥霍光阴,他甘之如饴。



“小漂亮……小漂亮?”

李青云别过了耳侧,吐出一声轻喘。

“别咬自己,咬我,平时对我牙尖嘴利的不是很熟练吗?”

李青云再一次挣扎着从梦里爬出来,满头是汗的从床上坐起来,金色的瞳孔里头一片茫然,过了好久,哀嚎一声痛苦的捂住了脸。

要命了。

这是陈潼在暗香蹭吃蹭喝的第三年,和李青云已经在一间屋子过了三年。李青云几次想出去接任务都被陈潼以:“你死了我怎么办。”的理由不由分说的拦下来,李青云跟他发脾气也不管用,跟陈潼打也打不过,一来二去的,他终于老实的在暗香里头搓暗器,研究眉毛和脸纹了。

偶尔李青云有闲情逸致,还会教教陈潼怎么画好看。陈潼练多了,偶尔还能帮他画一下常见的眉形和脸纹试试。陈潼的右耳也挂上了紫色的耳骨钉,一开始还好,后来李青云越看越脸热。

直至三个月前他做了个梦,他趴在陈潼身下喘。然后这个梦断断续续做到现在。

李青云不是没有想过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姑娘,不过他敢保证他不会找什么良家女人,应该是从比他晚入门的师妹里头,某一天和哪个师妹动心。但是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和哪个师妹对上眼,师妹们都把他当姐妹看——他把这归罪于自己的脸。

长的太好看果然是原罪。

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迟了的春天居然会是陈潼,一天十句话九句话让他想把对方扔湖里的陈潼。李青云拧着眉头下床换了衣服,一把火把换下来的布料烧了个干净,然后出了房门去捧碗,刚出房门就看见陈潼捧着青黛和笔,招呼他过来画眉毛。

李青云脚步迟疑了一瞬,还是坐了过去,闭着眼睛感受着兔毫在他两边眉上擦过,陈潼的手腕轻轻触碰到他的眼皮。画完了他睁开眼睛,去照了一照黄铜镜子,眼睛都直了。

好家伙,这个眉形他没教过陈潼,他自己也不会画。

这眉梢,这弧度,怎么这么好看!

陈潼通过镜子,满意的看着李青云的神色,道:“好看吗?我新学的。”

李青云转过头去看陈潼,果不其然在他眉上看见了一圈黑,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笑骂:“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?”

李青云吃完早餐去做课业,陈潼点上新的蜡烛,继续尝试擦掉脸上的青黛。等到李青云下午回来,他明显的看见李青云的神色不太对劲,随口问了一句:“你怎么了?”

李青云都快自闭了,他随口和师兄提了一句,然后被师兄追问着是看上哪家姑娘啦叭叭叭,叭了一路,给他叭懵了,无力的威胁了一句给师兄涂口红,师兄还说你要不换个色号。

无解,还是丢挽兰湖吧。

“没什么,就是……”李青云皱着眉,摇了摇头:“算了,我去搞朱砂了。”

陈潼不解的看了一眼李青云,小漂亮都快把心情不好四个字写脸上了,居然没有冲他扒拉两句,他觉得这不太对。不过转念想想,算了,大概是“青春的烦恼”那一类的东西吧。陈潼笑了一下,换了新的蜡烛点了火,在烛光底下看书去了。

他看书看着看着,猛地把书合上了。

不行。

还是想知道小漂亮怎么回事。

陈潼被李青云一个表情整的心烦意乱,干脆放下书本走去敲了敲李青云的房门:“小漂亮?”

里头没人回他。陈潼又喊了一声小漂亮,李青云在里头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。陈潼开了门,看见小漂亮在那儿磨朱砂,指尖都给朱砂搓红了一片。

陈潼走过去习以为常的抓住李青云的指尖,李青云手臂连着腕子到手掌颤了一下。陈潼看着李青云,觉得这小孩儿好笑:“你今天怎么回事?不高兴都写脸上了,不冲我撒火?”

“我没有不高兴。”李青云道,他动了动手,试图把手从陈潼手掌里抽出来。却被陈潼抓的更紧,指尖上头的朱砂都搓到了陈潼手掌里头,陈潼死抓着不放,逗他:“小漂亮,怎么了,和我说说?”

“你再不放手,我就给你投湖里。”李青云皱了眉头,陈潼从善如流的放了手,同他讨饶道:“放过那群鱼吧,小漂亮,他们再吃就撑死了。”

李青云看着随着对方的动作而露出一点的右耳,那耳钉看的他脸热。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开了口:“你的耳饰……借我看看。过两天给你。”

陈潼不明所以,将耳饰摘了下来,递给李青云的时候却发现了一点异样——李青云的耳朵红的不太像话。他心里头有了计较,蹲下身去捏了一下李青云的鼻尖,就这一下差点没把李青云弄的跳起来。

“你干嘛!”

陈潼故作无辜:“朱砂蹭上去了。”

他隐约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。反正手掌上都是李青云指尖蹭上去的朱砂,对方也看不出来他在说假话。

果不其然,李青云骂骂咧咧的没仔细瞧,又说了两声“把你扔静夜思上吊去”这样的话,转过头去专心致志磨朱砂去了。陈潼起身出了门,有一点想喝酒。

夭寿咯。这小孩儿是个弯的。

陈潼又吃了几个星期的软饭,心里头想着要不收拾收拾和李青云道个别走了好。这小孩儿人年轻,没过几年怕是见到哪家公子,就要被勾了魂去。他想想心里头有点不是味儿,怀疑李青云会不会看人,回头要不要寻他把个关。

他正沉思着,那头李青云端着碗凑了过来,一屁股坐在陈潼对面,把碗一推:“帮我抹口脂。”

陈潼哭笑不得:“你不怕我给你抹两条杠?”

“真那样你就不用看今晚的月亮了。”李青云把玩了一下发丝:“快些。”

陈潼毕竟要比李青云大,平日里头把他当小孩看,一口一个小漂亮。更何况他还在吃软饭,于是便随了李青云的心意。他捧着碗,手指点了一点,指腹轻轻碰到李青云的唇上,手指不经意的抖了一下。他看着李青云那双金瞳,心里一震。

——好软。

他没有想过李青云那双刻薄的唇会软成这样。

小漂亮睁着金灿灿的瞳子,眉头拧都没拧一下,微张着唇,由着他将口珠点在自个的唇珠上头。陈潼微微垂了眼帘,不去看李青云的眉眼,食指指腹摩挲过小漂亮的唇前,将一片猩红抹匀在那双薄唇上,越看越觉艳丽无双,就算不看眉眼,那片唇,那精绝无双的下颌线,就知晓这人是个美人。

美的不只是皮,是从内之外,从骨到肉的艺术品。

这个美人和他过了三年。

心跳声炸的陈潼震耳欲聋,他努力控制指尖的力气,以至于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,不明所以的李青云厌烦的看着陈潼的手:“你好了没有,快点擦完啊。”

陈潼狠眨了一下眼睛,摒弃脑中闹腾不停的思想,草草给李青云抹匀了口脂。指腹擦过唇上的触感太过于热烈,他险些被这团火烧的跳起来。

他大概明白这是什么东西。

可惜的是明白的有点晚了,他不知何时拜成了李青云的裙下臣。非得碰了面前的人,触过他的面容为他点了朱唇,再发现自己在劫难逃。

这样不行。

他知晓李青云对他抱有别样心思,但李青云和他不一样。

李青云可以长命百岁,他身负玄阴蛊一生难全。

本可以两方相敬如宾,但如今他也跟着动心。

“好了,你看看怎么样?”陈潼的耳膜里只能听见自个的心在擂鼓,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来。

李青云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,只是发现微微有一些不太自然。他以为是陈潼又给自己画砸了强撑笑脸,被垂下来的发丝挡住的耳根因为方才的触碰发着热。李青云把前些天收走的耳饰还给陈潼,陈潼沉默的接了过来,别到了右耳上头。李青云别过脸去不看他,往镜中一照,暗自感叹陈潼手法是越发熟练了。

“好看。”李青云食指抹了一下下巴,没有勾兑出半点红来,不由得赞叹道。

转过头去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,李青云疑惑的转过头去,却发现陈潼扭头进了房间。

他不解的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,提起匕首去外头做课业了。

李青云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,心上人帮自己抹了唇脂,又是生辰的日子。他筹划着再同师姐讨些酒肉,和陈潼一起熬夜,顺便……再同他说点别的。

他没同陈潼说过自己哪日生辰,只是同他每年这个时候喝酒,同陈潼耍些酒疯。陈潼过了两年也晓得这个日子大概对他很特殊,总是一边取笑,一边由着他乱闹。

他在暗香辗转半天,完成了课业,又跑去同师姐讨了酒肉,师姐笑着拍了拍李青云的肩膀,给了他一个新的香囊,上头飘着兰花混杂着青柑的香味。李青云同师姐道了谢,回了自个的小木屋子。兴致冲冲的推开了门,把酒和油纸包的牛肉放在桌上,环视了一圈却没有听见陈潼的声音。

他疑惑的环视了一圈,推开了陈潼的房门,却只看见了叠整齐的被子,木床上有他的暗器,上头夹着一张字条。李青云走到床前,拔出了那枚暗器,取下了那张字条。

只一眼,便叫他浑身不自知的抖了起来。

“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。
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

我走了。李青云,你好好保重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陈潼”

李青云看着字条,猛地一把撕碎,磨碎了一口银牙——这就走了?没有任何的预兆的,这就走了?

午时前的暗香山门外,陈潼坐上孤舟,撑起船桨往东而去。

再见啦,小漂亮。别过来追着杀我啊。

李青云在山门前,阴沉着脸看着守门的师兄:“师兄,我房里的那个人,走了吗?走多久了。”

师兄不明所以,只是答道:“走了。约两三个时辰了吧。”

李青云看着山门尽头的松柏,怔怔的看了好久,轻声笑了一下。

你快走,走远一点,越远越好,别让我再看见你。

混帐。

他回到房前,翻身上了屋顶,一口灌了满腔辛辣,足足在喉中滚了三番才休。天上传来乌鸦的叫声,月亮挂在天上,透不过暗香的深山老林。李青云随手一抛,一声惨叫一声重物落地,寒鸦堕于院子里头的草垛旁,身上扎着利器留着血。

寒鸦送晚月,空蒙山外是空蒙。

“我今天及冠了。”

“……你们怎么都不要我了。”

青年的哀声散于秋风,却送不到遥远的江上。



十里旧京华,三月春不度。

“饶命!求求你,求求你!”

老旧的巷子里头传来呼救声。陈潼眼神一凛,猛地从房檐一跃,奔到巷口前的屋上,一只纸鸦腾飞而去,奔向巷中。陈潼一手撑着房顶,纵身侧跃下了屋中,纸鸦已被贼人一刀劈成两半,轰然炸开将对方炸退了几步。

那人脸上带着面具,也未看清陈潼面貌,只冷笑一声:“各人自扫门前雪,休管他人瓦上霜。”

陈潼一言不发,只一瞬便闪至对方身后,擒拿住贼人脖颈。敌人瞳孔紧缩一瞬,反手就是一肘。陈潼一言不发,纸符被他捏在二指之间,狠狠刮向对方脖颈。那人横腿一扫,将陈潼扫开,纸刃只划破了他喉结前一线,露出一小道血痕。

对方眼神阴鸷,转身反打陈潼的攻势更为凶猛。一刀刀直冲要害,叫人防不胜防。陈潼眉头紧皱,将三道纸符打在对方身上轰然炸开。对方踉跄了几步,又不管不顾的直冲上来。

陈潼以镜挡前,召了纸狐,猛地将对方打在地上,却听一声惨叫。那妄图趁乱逃跑的人,被一道暗器恶狠狠的扎在了后心,利刃穿心而过,必死无疑。

“你下手真狠。”陈潼捏着纸刃,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。

“不及你万分之一。”躺在地上的人冷笑,随手掀开了左耳边的发丝:“你认得这玩意吗?”

陈潼瞳孔紧缩,纸刃一刀将面具分割成了两半,美人金瞳坦露着讥讽之色,朱唇烈焰烧到他眼前。左耳边的耳钉无声嘲讽,喉结上的血线溢着鲜血。

距他陈潼离开暗香,仅仅不过四年。

小漂亮越长越开,如今美的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他本是从江南一路追杀刺客至金陵,一路追一路赶,见了无数人被这个人割去头颅。如今看见李青云,他沉默了一下换了措辞:“……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?”

“你追杀了我一路,不觉得这话很好笑吗?”小漂亮微微侧过脖颈,露出脆弱的颈侧,暗示性极强的沾了口脂,在那儿用手轻轻画了一道红痕:“沿着这里切开,往下一刀结果。”

冷白色的脖颈在月下泛着冷光,喉结溢出些血,热流滑倒锁骨处。陈潼捏了一下李青云的耳垂上那枚耳钉——他右耳上也有同一枚,然后放开了小漂亮,把人从金陵的地板上拉了起来。沉默了许久,道:“你知道后面追杀你的是我这件事多久了。”

李青云倚靠在后面的墙上微微喘着气,听到这句话微微睁大了眼睛,皱着一双描过的眉,难以置信道:“你就想和我说这个?”

不是。

他只是近故情怯,不知道该和小漂亮说什么。

小漂亮收起匕首,顶着流着血的喉结和颈侧的红印,不耐的抬了一下下巴,那双眉毛仍然是陈潼给他画的款,左耳的耳钉反射着金属的光,闪在了陈潼的眼前。那左耳的耳钉,不是他暴躁的小漂亮又是谁?那兰花依旧好颜色,只是不复同他耍酒疯时说一句“活着”模样,真真正正做了一把杀人刀。

他割开李青云面具的时候,想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你为什么要杀人。

然后他自问自答,告诉自己,那三年如果不是他死活拦着不让他出暗香,李青云手下的亡魂会比如今多得多。

陈潼叹了口气,收起了纸狐。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。他自欺欺人说自己不欠不赊,却不告而别,负了少年一腔情谊。

“好久不见。小漂亮。”

李青云沉默了一会,金色的瞳孔没了讥讽,逐渐黯了下来:“啊,别来无恙啊。”

李青云把匕首别在背后,随手用手背抹了一下沾了血珠的唇边,连带着口脂一起抹花在了脸上。他没再和陈潼打招呼,自个抬手彻底把口脂抹掉,出了巷口。那人眉眼如昨,李青云却不敢冲他发脾气,怕满腔的委屈泄露了那一点情意。

陈潼看着对方的背影,那时隐约比自己矮了小半头的少年如今已经和他差不多高。他突然很想把对方拉住。

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。

金陵的春雨说下就下,淹没了繁华暗处的沉默。

李青云那年二十,他四五岁时没了父母的宠爱,十二岁没了师姐,二十岁同居了三年的暗恋对象离开身边,连一句道别都没有,留给他的只有三寸不到的白纸黑字。他独自一人坐在屋顶,在月色下亲手为自己加冠,将象征着及冠的新香囊别在了身上,独自喝酒喝到吐。他三更酒醒,三寸袖湿,他后悔忘了和陈潼说,今天是他二十的生辰。不然或许陈潼还会多留一天。

天上月明,地下影孤。

陈潼答应过他不会消失,飞信传书随叫随到。

这句许诺最后变成了一张不告而别的字条,被他撕毁在及冠的夜里。

“陈潼,我当初应该在谷里把你杀了。”李青云在房内点燃了烛火,仔细拭尽了刀锋上的血,给自己上了药,摩挲着左耳边的耳钉,心里头描摹着对方的眉眼。轻声笑道。

这样我幼时不知寒冷,长几岁不知生离死别,及冠前不识暖意,一生寂寞到老。

他喉结上的血线止不住的冒血。李青云拿了帕子随手拭过,染了一片红,随手收拾收拾上床睡觉了。

他当年只是个少年,如今也算不上大,却被恶狠狠的剐了一刀。

陈潼抬头往客栈上头望了一眼,他追了那个“四处杀人”的恶人一路,当然知道李青云住在这里,也大约知道李青云要杀的人,要干的活不止这一桩。他抬手从右耳取下紫色的耳饰,那上头刻了一个小小的青字,是李青云后来加上去的。他回到了太阴,想那小漂亮想的紧,没忍住从耳朵上头摘了耳饰,放在手心里头把弄,把弄着把弄着,发现有一处摸起来不太对劲。

他放到眼前仔细一看,是个没刻好的青字。

他翻身上了客栈房顶,枕着自个的手臂睡了。

次日金鸡报晓,陈潼从房顶上醒来,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。从房顶探出头去,自窗户看见了李青云的影子,是他在换衣服。那白花花的脊背上头布了几处刀痕,凶恶又色气,陈潼忙把头缩了回来,下了客栈。纵身一跃的时候听见一声熟悉的“滚”。

得,被正主发现了。

陈潼摸了摸鼻子,不知道这回李青云要多久才能消气。便一连在客栈蹲了他蹲了许多天,盼着小漂亮消气了过去哄哄,直到这人夜半三更再度出门。那天夜里恰好下了场春雨,挡住了李青云的脚步声。陈潼半天没有听见房里传来动静,才着急的去往小漂亮房里看去。

人不见了。

陈潼瞳孔缩了一下,转头望街上看去,雨幕遮着他什么也看不见,怕是李青云早走了。他不顾瓢泼大雨,翻身就往街上去。陈潼淋着冰冷的大雨,手掌给气的温热,一时气血上脑,狠骂了一声。

他大概摸清楚李青云要和谁打。

李青云绝对会受伤,冲他那一道皮肉伤半个月都好不了的美人皮,失血过多晕过去怕都是好的。

陈潼掐了一下自个的虎口,忙向东边奔去。待他赶到时,入鼻便是极呛的血腥味,直呛了他一个跟头。他心下一悸,忙往里头看去。

院子里头尸横遍野,许多尸体人首分离,陈潼皱紧了眉头,尸堆里头站着个人,眼下轻轻被割了一道刀痕迹,大概是被刀锋不小心蹭到了,却在那儿混着雨水,不断地淌着血丝。陈潼赶来时,他正将刀锋刺入最后一个人的胸膛,夜行衣浑身上下都是刀划出来的破口,连带着里头的皮肤也跟着淌血。

陈潼看着他,只觉得眉心疼痛。小漂亮抬起左手手背擦了擦脸,那儿火辣辣的疼,陈潼忙走过去,将李青云扶到一边的屋檐下,用帕子给他擦干净了脸,还有一些青黛也跟着擦了下来。

陈潼看着那青影,好气又好笑。他拧了两把自个和李青云的头发,滴滴答答了落下不少水,陈潼蹲下来问他道:“你还能走吗?”

李青云喘着气,不发一言。

“得,祖宗。”陈潼叹了口气,抄着李青云膝弯就把人抱起来,往客栈方向去。到了客栈给人擦干了头发,尝试拭那溢出来的血,看着一直不停流血的伤口太阳穴胀痛。只得反身去自个房间要拿药,却被李青云拽住了湿哒哒的袖子。

“别走……我好冷。”

陈潼顿了一下,转过头来看李青云,只见坐在榻上的人夜行衣滴答着水珠,整个人微不可见的打着抖,扯着他的袖子和他撒娇。陈潼蹲下身来,对着李青云那双金瞳:“冷?冷你还要出去淋雨!我去给你拿药,嗯?”

李青云拽着他袖子不放:“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。你为什么走了?”

外头阴云密布,大雨磅礴,哪里有什么月亮?陈潼鼻子有点酸,抱了一下面前的小漂亮,两个人湿哒哒的衣服都要贴在一块:“那天是我及冠的日子。”

你为什么走了?

陈潼的衣衫都沾了李青云的血,陈潼深吸一口气,觉得心里头都是疼的。

他娘的,自己做的是人事吗?

真的会挑日子。

他回了太阴住了几天,长老们催他早点找个老婆生孩子,他听着嫌烦,就借故称自个身体不适闭门不见课了。太阴男人多早夭,这个理由也情有可原,实际上他过了两年,发现自个依然没有出任何问题,再看着身边的师兄弟一个一个离去,越发想要离开师门。

不止是逃避,还想去找李青云。他的小漂亮,他的意难平。他梦里常常看见小漂亮和他坐在房顶上看月亮,和他在挽兰湖边钓鱼,小漂亮威胁他要把他丢进去。再清醒看见外头的月亮,叹当年褪色今月已霜。

他比李青云大了足足十岁,他明白人一辈子无非就是不断失去,天长地久已经是最难得,偏偏擦身而过居然还有回头的机会。李青云质问他,给了他道歉的机会。

“小漂亮,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。”陈潼贴上了李青云的额头,叹道:“和那个‘青’字一样的心思。”

他年少试图努力练功,逃脱太阴们的命运,长大后逃离师门,被小漂亮捡回去之后试图逃离自己的感情。他逃脱了前面两个,没逃脱最后一个。

李青云僵着身子,听见陈潼在他耳边呵气。

“我以后和你说。”

然后带着血味的唇吻便被人擒拿。

从荆棘往毒瘴,总有人溺于唇间温热。

阴雨之上的明月常在。

“我错了,和我去看月亮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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