娲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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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食物语/璧喻偷香窃璧8:00】辩白

*瞎写产物,2W字

*私设一堆,我法盲,架空世界就着看看

*评论走一走,活到九十九

*字是 @木知 

*禁止二改,二传,抄袭



一.

现在是下午三点,照常来说,太阳已经过了最烈的时候,该是暖洋洋地打在马路上。但今日没有太阳,只有层层叠叠的云层,浊黄的天色让人觉得浑身都不舒坦,甚至多看上几眼,都要觉得心慌。

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在浊黄的天色下排着尾气。穿着严肃正装的男人靠着一旁的围墙停稳了车,把车钥匙拔了下来,将钥匙塞进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公文包里,再干脆利落地把拉链拉上。他拎起副座上的公文包推开车门,逞亮的黑色皮鞋踏在车旁的荒草上,将本就强弓弩末的枯黄草叶彻底踩折。

车门被他随手关上。男人将袖口那儿仅有的一点褶皱拉平,大步朝着拐角处那少年犯教管所的门口而去。这里荒芜的很,周围没什么民居,顶多能看见一两个工厂的烟筒在喷黑烟。他过了拐角,遥遥看见少管所建筑的大概,两米高的围墙上有三米的铁丝网,两边似乎还有武警在那里站岗。

走进了粗略一打量,那铁丝打的网细而密,还挂了通电警告。如此看来,当真是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。

他进了大门,几步走到了传达室窗前,从窗户能看到传达室里的白墙斑驳陆离,大概已经有了点年头,过两年还得再刷一回,不然墙灰能把人淹死。男人朝着里头大概过了五十多岁的,有些微胖的大叔点头示意,开口道:“龙朔律师事务所律师东璧,来见阿喻。”

他的当事人的卷宗给到他面前的时候,那个不伦不类,没有姓氏的名字让他头疼了一瞬。后来让助理去顺手查了一下,这个人先前是不知打哪儿出来的黑户,现在的户口是因为要上法庭,之前的律师匆匆忙忙找人跑出来的。

可怜的同行。

那位微胖的大叔抬头看了看这个从头发丝齐整到大腿根的人——再下面的给墙挡住了,看不到。他不知道翻开了什么东西,发出细微的声音,大约是在查预约。然后又从旁边拿出一沓粉红色的纸,胖大叔把纸卷了卷,从小窗口塞了过来。又给他从笔筒里拿了一只圆珠笔,懒洋洋道:“在上头签字,别乱跑啊,等一下有人带你进去。”

那只圆珠笔有点断水,东璧用的不是很顺手,他在纸上用力的写完了访问记录。直起腰来又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味,似乎还是隔着老远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。他刚刚奇怪,少管所的伙食什么时候从狗不理状态大幅度升级,这香味隔着十里八乡都能勾人馋虫,放下笔一抬头,才看见是另一个大叔,顶着一头地中海,手里捧着康师傅牛肉面正往这儿走。

地中海大叔捧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,推开了传达室的门,刚刚给他拿访问记录的胖大叔就开始撵他,说地中海早晚吃成猪,让他赶紧把东璧带上去。地中海情不愿的把面放下,又走了出来,走过场的朝东璧招了招手,让东璧跟着他。地中海走在前头,一边悠哉悠哉地迈着八字步,一边道:“等下到了上面,不能带手机,不能带能擦出明火的玩意,香烟,打火机,火柴或者打火石也不行,虽说那玩意儿听起来离谱。你是律师,我们就不监听了。唉,接法律援助的一般都是新人……哎,听到了吗。”

东璧嗯了一声,算作应答。他抬起手臂,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,如果当事人配合,那么他今晚还能在十二点前睡个觉。少管所的大堂挂着一个大大的LED屏幕,上面轮播着某某减刑多少日。数量不多,就那几个人名,几秒就能扫完,但这种劳改减刑的机会,和东璧那个犯了刑事案件的当事人没什么关系。

地中海带他上了二楼,拐进了一间房,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:“等会儿。”然后拿出对讲机,同对方讲了一声,让他把东璧的当事人带上来。这事儿听起来就离谱,哪有律师等当事人的?东璧的眉毛下意识的挑了起来,他整了下领带,倚靠在一旁的墙上。

地中海转过身来,讪笑着赔了一句:“他小子人比较怪。”

律师见过的人多着了,怪能怪到哪儿去?东璧微微侧过头,打量了一下两边之间的玻璃,还有旁边的电话机。能活动的玻璃上,用红色胶布贴着:请不要推开窗户。但是那是针对于探监情况,律师和当事人讲话为了不被监听,会直接打开活动窗户,进行对话。

他看了一眼手表,安静的等着自己的当事人。

东璧的当事人此刻正在空荡荡的十二人监舍,坐在床上发呆。因为剩下的十一个人去工作了,所以只剩下他一个人。他拉紧了窗帘,而现在还没到监舍开灯的时候,这一小片地方简直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。

因为他的律师说今天过来,所以管理他们的人今天没让阿喻去工作,而是让阿喻在宿舍里头好好呆着,回头理清楚思绪和律师说。虽然他不认为阿喻能出去,但面子还是要给足。

不过罪大恶极的纵火犯怎么能就这么出去,继续祸害社会上的人?他本来就应该在少管所务工几天,然后去监狱无期徒刑,没满十八岁判不了死刑,这混球就偷着乐吧!

阿喻睡眼迷蒙,他不清楚那位律师什么时候过来,干脆睡了一天。少年一头白发睡的凌乱,光着脚坐在床上,两只手环抱着枕头半倚着墙壁,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,像是下一秒又要轻而易举的睡过去一般。少年身上的衣服也被自己睡得皱巴巴的,一双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光的缘故,格外的黯淡无神。

他发了一会呆,把枕头放回床头,准备再睡一觉。至于那些下工的舍友回来会不会做些什么,阿喻也没有大概的概念,大不了一个个打回去而已。全部打服了,就没什么事儿了。

阿喻这么想着,闭上了眼睛。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睡的第几觉,他今天没有去上工,不能一遍又一遍麻木的糊火柴盒,直到自己的手臂酸软,头脑发昏,什么也想不起来,什么也不想,吃完饭就直接昏睡过去。

他或许还有一秒就能睡着了。

或许。

他这样想着,然后宿舍的门被舍管咔哒一声打开。

一片黑暗的宿舍猛地被天光捅破,那亮度太过刺眼。他不禁用手背蹭了蹭眼睛,翻了个身,接着听见门口的舍管催他,你的律师来了,快下去。

阿喻顿了几秒,手撑着床爬了起来,抬头想看一眼舍管,却先被宿舍门外的光刺痛了眼球。他抬手抓了两把自己凌乱的头发,自顾自地穿好了鞋子就往外走。往那个传说中的二楼房间的方向而去,出宿舍门经过宿管的时候,他似乎听见了对方说早晚要把自己这一头白发剪掉,又说反正不急于一时,到时候去了监狱还是要剪的,不但要剪,还得剃光。

哦。阿喻僵硬地将脖子扭过去一点,浑浊的瞳孔看了一眼对方,在心底回复他。

他走到大堂,看见那个减刑的LED,上面的灯光红的让他不舒服。那么大的屏幕,那么多的字,那么鲜艳的颜色,刺的他眼睛生疼。他别过头去,加快步伐往他们口中二楼的那个房间而去。他和这所少管所的人都不一样,他没有去过那个二楼用来探监的地方。

因为他没爹没妈,有点关系的人都被烧死了,少管所不放灵魂探监,也没那个技术。

阿喻快步离开了那个LED,脑子里却还是那个红色的灯光,他想,那个LED可以放电影吗。

他想起在贫民窟的老出租屋,三楼那个老大爷家的老式彩电,大家常常看一部老电影——讲英雄的,那尊老式彩电很模糊,但是那个拯救世界的,光明的英雄所做的一举一动,都是那么清晰。英雄的影子在常常卡雪花的电视屏幕上闪烁,诉说着无所不能的另外一个世界。

十多个人一起在老大爷家挤着,看完那部一小时二十分钟零三秒的电影,滚瓜烂熟的情节像是百看不厌。然后他们关上电视,继续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发愁。

他在二楼那个房间站定,然后敲门进去,和人生中遇到的第二——不,第三个律师打了照面,第二个是法庭上,那高高在上的原告辩护人。

那个在旁边站定的大叔皱眉看了他一眼:“你怎么直接进来了,去对面。”

阿喻的脚步顿了一下,眼睛里头有一瞬的迷茫。大叔又呵斥他道:“去另外一个门,去窗户那边!”

他顺从地从里间出去,又从那边的门第二次进来。他重新打量了他遇见的第三个律师,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梳着大背头,浑身上下一丝不苟,看上去有些高高在上。同他完全不一样。只是对方那双眼睛似乎有什么别样的东西,看他的时候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,直接从半昏半醒的状态之中清醒了。

他们各自拉开了椅子坐下。大叔出了门去。对方打开了录音笔,同阿喻自我介绍道:“我是东璧,你的律师,你的档案我已经拿到了,介绍不需要说太多,我们直接开始。”

阿喻那双墨绿色的眸子默不作声的看着他,等着面前的律师发问。对方从公文包里翻了一下,找出一只录音笔摁开,指节敲了一下桌子:“刑事案号278案件中,原告以故意杀人罪,破坏公共财产罪,纵火罪共三点起诉你。虽然现在你的精神看上去很不好,但是如果你要翻案,把你记得的细节和我说清楚。”

东璧背出了判决书上的白纸黑字,又加重了后面的语气。而那个看上去有点瘦的少年没有抬头,似乎是在艰难消化他闻所未闻的词汇,过了好半天,才抠着手冷声说:“不是我做的。”

阿喻说完继续沉默。他不太喜欢有人在他面前,给他高高在上的感觉。

“现场有你去过的痕迹。”东璧看着对方白色的发顶,说:“城郊亚城路的监控在二月十八日当晚九点零三分,到九点零十二分拍到了你的脸,两百米外就是起火的亚城宾馆。九点四十分宾馆燃起大火,所有通道——包括一个极度隐秘的出口全部被堵死。档案里头关于后期的调查证据我全部浏览完毕,现场有你的脚印,而那个时间点中没有你的不在场证明。并且你在二月十一日,和宾馆的负责人在街边打过架,直接把对方打进了医院。”

“是因为他欠揍。”面前那个死气沉沉的少年讥笑了一声,开口:“他要把宾馆卖出去,给自己儿子搞学籍。整个宾馆是大家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筹备的,他凭什么一个人做主?我没有理由烧宾馆,他们……他们。”

他们都是我的亲人。

全部都死了。

东璧没有在意当事人肉眼可见愈发糟糕的心情,只是遵循着习惯,下意识敲了两下塑料桌子,发出响声。他没有看见上一个律师保存了这方面的东西,估计对方被强制法律援助过来,就随便走了个过场就跑路了,根本没把面前这个小孩看重。他拧了拧眉心,接着问了几个问题,除了放录音笔之外,还做了点笔记,大致和档案上头没有什么出入,但是细节问题上细思极恐。

尤其是这小孩瘦成这样,居然还能去打黑拳。

只是可能那股死气太过浓郁,让他不敢过多相信。外头的大叔在等了他们两个小时之后,敲了敲门,东璧将录音笔按停,收拾档案准备离开,找法院调当时的物证。却听见面前的小孩阴沉沉的说了一声:“判决书给我。”

咚咚。门外的大叔又开始敲门。

东璧看了一眼门,又看了一眼头发乱糟糟的少年,开口:“再给我等五分钟。”

门外的敲门声停止了,这处少管所管的不严。东璧从公文包里翻出判决书的复印件,从打开的活动玻璃窗递给了白发的少年:“你不可能没有收到判决书,没看?”

“撕了。”

窗户那边的少年笑了一声,抖着手臂抓着判决书,那张方才还平整的判决书出现了折痕。东璧看了对方一眼,道:“松手。”

那个少年松了力气,抬起头来看着东璧,把判决书递回给他。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有一瞬间好像变了颜色,有一点嘲讽似曾相识。

“这世间,究竟什么是公理。”

东璧听见对方问自己。这个问题过于奇怪,它不应该从这个十七岁的人口中问出来。连温饱线都在挣扎的,为了活着去打黑拳的贫民窟少年,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?

弱肉强食,不才应该是他们的道理?东璧感到一瞬间的突兀,他从对方的手里,将判决书的复印件拿走,开口:“你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。”

“……什么?”窗户那边讥笑着律师的少年,被东璧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给说懵了。他刚刚说话了吗?

敲门声又开始了,咚咚的声音撞在耳膜里,略微有一点点不真实。

“你确定要问律师这种事情?”他的语气中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一点嘲讽,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公文包的拉链拉上,他道:“律师的公理是随着立场而改变的。”

他顿了顿,笑了一声,窗户那边的少年有些茫然的看着他。

“如果有机会,你以后会明白的。”东璧咽下本来要说的话,转过身往门口而去:“……我回去再看,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就行。”

门咔哒一声打开又关上,对公理的简单评判就此结束。阿喻又把头低了下去,支着胳膊捂着脑袋,望着塑料做的桌面发呆。

这个律师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。

他这边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,大叔大张着嘴,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,好像声音很大。但就算是没听清,他大概也明白是在说什么,是在让他滚出来,滚回宿舍里头。

回宿舍干嘛,和那群菜鸡打架吗。没一个抗揍的。阿喻慢吞吞地拉开椅子,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大叔狠拍了一下背,在他耳边呵斥了两声。

他看着那个收发室的大叔,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。

那个逼仄的十二人宿舍里头,有个抢劫进来的人,收发室的另一个大叔是他的二舅公。整个少管所,他是为数不多能和外界联系的人,自然也被奉为宿舍里头的老大。

说实话,阿喻和他们宿舍的人处的并不好。他太死气沉沉,一开始进来的都这样,也没人说什么,但是在这个干什么都拼资历的国度,就连少管所也是一样。大的欺负小的,老的欺负新的。某天宿舍夜谈,有人问他犯了什么罪进来的。

他说,他没犯罪。

他们带着奇怪的眼光看他,然后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笑声。

过了几天,纵火进来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都知道了,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他,他没管,直到同宿舍的人舞到他面前来,和他说我敬你是个汉子,亲人一把火烧干净,真TM绝情。

阿喻勉强扯出来了一个笑容,从那把火燃烧起来的第一个笑,有点僵硬,皮笑肉不笑的。

他说:“是啊。哈哈。”

那个人眼前一黑。当晚进了医院。

接着阿喻被迫打了连着三天的群架,最终活生生把一众人全部打服了。

阿喻上了宿舍楼,打开宿舍的门。果不其然的看见自己的床铺上被人泼了水,他习以为常的扫视一圈,一群人都当没看见一样,他想了想,最终还是朝那个有二舅公的关系抢劫犯走了过去。

好好讲是不会有人听的。他直接拎起那个人的领子,微微偏过了头,轻声道:“帮我办件事。”

被拎起领子的人呸他:“哈,0203的暴力狂纵火犯,居然也有求别人的时候?”

“要么进ICU,要么帮我。我不介意无期变死刑,还能多带一个。”阿喻不清不楚地笑了一声,听起来阴森森的。身后有人抄起水盆就往他头上砸,阿喻微微偏过头去,反手猛地一拳狠狠地打破了那塑料盆的盆底,紧接着就是一脚,硬是把人踹退了十几步,直跌坐在后头的床架旁,脑袋碰到床架,发出一声闷响。

面前的少年也不是好惹的,趁他分心冲他左脸一拳揍了过去。阿喻被这一拳打的退了几步才重新站稳,同宿舍的人或抄起扫把,或赤手空拳,全都冲他而来。

他忒了一声,颇为不雅的吐了一口唾沫,在心底自言自语道。

“在少管所打架,无期能变死刑吗。”

他抬手抓住朝着他脑袋来的扫把,猛地一扯夺了过来,先前握着扫把的人被惯性带着向前跑,然后被阿喻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小腹上,白发的少年犯右手一拳过去,左手的扫帚也没有停下来,狠地一下敲在一个人的手臂上,硬是将对方的手臂打麻了。

“真好奇你们这群傻逼是怎么进来的。”他还有心思分心嘲讽:“读书都能读成这个模样。”

宿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鬼知道这个根本没二两肉的人,为什么这么能打。

“帮我搞到那个律师的所有信息。”阿喻一脚踹翻那个关系户,脚底板狠狠的踩在他裤裆处,冷笑一声:“不然就算你从这里出去,下半辈子也只能做个没鸟的废人了。”


二.

“……是来一窥究竟,还是来将我焚灼?亦或是重新燃起,楼兰已经熄灭的焰火。”

那个白发绿眼,带着斗篷的人站在略沾风尘的宏伟大殿中,手中拿着一本诗集,色调深浅不一的雕窗在他的身后,一束又一束的光线透过雕窗,却照不出一分颜色。天地一片黑白,只有对方的那双眼睛,在这片压抑的黑白中溢出独特的色彩,那双碧绿、澄澈的,猫一样的瞳子,肆无忌惮地蕴着笑。

他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。东璧龙珠皱紧了眉头,看着那个人,他和那个当事人长的一模一样,却又与他截然不同。那个少年的眼睛是墨绿色的,深潭一样的墨绿色,如同万劫不复的沼泽。而这个人要比那个少年高上一些,他那张脸上镶嵌着的眼睛,似宝石般碧绿,就像那种没有一丝杂质,精心打磨出来的祖母绿一般。

最重要的是,他身上没有那股阴沉的死气,少管所的那个人沉默,似乎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偏激,面前的这个人只要看上一眼,你就会发现他肆意而张狂,绝不是任何人,任何事物的池中之物。

“真是一首好诗啊。”他在一大簇叫不出名字的花之中笑着说:“你不这么觉得吗,我的宾客,我的‘同类’。”

什么同类?

他下意识的为这个称呼感到愤怒。却并不知晓自己为什么愤怒。

东璧皱着眉打量四周,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人被雕窗所折射的光笼罩,黑白的鲜花包围着他,散发出一阵一阵的异香,四周是有些年岁的石像,而站在中间的人就像是某个异教的传教者。东璧想问问这个人是谁,却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。

“千面之影,迎战!”

东璧拧着眉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,惊悚的看见了自己的脸,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手里拎着刀,向高台上的千面之影直冲而去。而方才还在念诗的人大笑喝道:“求之不得!”

那名称作千面之影的人抽出腰间匕首,踩着石像向另一个东璧而去。在他们的刀锋交接的那一瞬间,神殿震动,纷纷乱乱的色彩轰然充斥了这方天地。流光溢彩的雕窗,血色的娇花,落着沙砾的石像全部有了颜色。

东璧看见方才还沉寂着的石像突然齐齐高举起了兵戈,彼此厮杀,彼此争斗,石块碎裂的声音,兵戈交接的声音一时间在他的耳膜之中,神殿在颤抖,在悲嚎,在痛呼,柱子上的石块随着这座老旧的建筑物不断地颤抖而掉落,发出巨响,落地的瞬间轰地砸了个粉碎!

东璧勉强躲过又一块砸下来的石头,还是被落地时溅起的碎石给划破了手背。他听见远方的千面之影高声嬉笑,像是在嘲讽着些什么,但兵戈交接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嘈杂,他什么都没有听清,勉强在这场诡异的战乱之中找了一块栖身之处,喘口气的同时,看见了千面之影和“自己”的战斗。

兵戈交接,双方互相争斗。

他总算是听见了千面之影在说些什么,他在嘲讽,在讥笑。

“东司马,为何你每次与我交谈,都将这些家国大义挂在嘴上?”

“你明明……”

剩下的声音被兵戈交接彻底淹没,半跪在殿堂一侧休息的东璧,却仿佛听见了他下一句要说什么。待到又一个石像被刀锋砍的粉碎时,他才看见了面前的景象——另一个自己不见了。

不是死亡,不是负伤倒地,是完完全全的蒸发。而方才与他交手的千面之影一头雾水的四处张望,身上负了伤,却依然笑着狠道:“东司马,你总说我是耗子,却没想到自个的逃跑工夫,倒是要比我强的多啊。”

他手里拿着刀,摆出一副戒备姿势,嘴皮子仍然在动:“幸好你没来抢我饭碗,不然我可就要肆业了。”

正在这时,千面之影的眼睛猛地捕捉到了正在一方残柱地下小憩的东璧。

“啊哈,捉迷藏的游戏——我赢了!”

鱼骨刃直冲他而来,冷冽的刀锋和那人眼中的癫狂,还有他身上伤口的血腥气,全部不要钱似地扑在东璧的身上。他下意识的拿左手手臂一挡,那狠戾的鱼骨刃“噗哧”一声,穿透了东璧龙珠的左手小臂,那只小臂顿时血流如注。而千面之影一击未中,立即猛地将带着弯的匕首一转,疼痛瞬间在东璧的大脑中炸开,那把鱼骨刃挖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来,疼的东璧额头上青筋突起。

但是对方却并不止于此,千面之影随手一甩甩掉了刀上的血肉,大概是对方已经成了板上的鱼肉,他的脸上带着笑容,俯下身来,短刀扼在喉结那一片薄薄的皮肤上。轻声呢喃道:“要散席了,我的朋友,祝你睡个好觉~”

千钧一发之时,东璧的余光在身旁看见了一把长刀。当下情况危急,不容他多想。尚未受伤的右手将那把长刀一抓,直刺向千面之影的心口。他们二人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,刀锋离他的心脏只有那么一瞬。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,脚底一滑推开了两步。东璧手里死死攥着刀,手心里头满是汗。

不对。他下意识的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。

对方应该不顾受伤,将短刀刺入他的脖颈。随即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刺的背后发麻,他为什么会这么想?

七八年的律师生涯,上门寻仇写恐吓信的也不是没有。

主动和人兵戈相接?开什么玩笑,文明社会怎么会有这种情况!

他手里握着刀,额头上冒着冷汗,瞪视面前的人。就在此时,突然听见了一阵和这座神殿,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音乐,东璧听着音乐,猛地想起来了一件事情——那是他的手机铃声,这里是梦。

这里是梦,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。

面前的千面之影盯着他看了一下,主动将匕首插回了腰间。他侧着头像是很用心的聆听了一会儿那声音,非常不满意的啧啧嘴,拉低了自个的兜帽,遮住了眼帘,很是泄气的说道:“好吧,看来我们的宴会,要就此暂停一会儿了——”

兜帽拉着,看不见他那双祖母绿的眼睛,只能看见他唇角勾着,笑着用右手打了个响指。无数色彩如卷入了狂乱的漩涡般被吞噬,他最后所见的,还是千面之影那双碧绿的眼睛。

他在对方的眼中,看到了想看好戏的意味。

东璧猛然惊醒。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,太阳穴突突的发疼,梦中被硬生生挖出血肉的左手小臂。仿佛还在隐隐作痛,那个真实到恐怖的梦让人不寒而栗,以至于床头柜上的手机又震动了两下,他都没反应过来。

东璧揉了揉眉心,喘了几口气,将不断吵闹着的“救命恩人”从床头柜上拿下来,划开了接听键,只是他下一口气还没喘上来,又给活生生的噎了回去,直把他呛了个咳嗽不止。

电话那边的律师助理人都要急飞了,东璧连咳了好几声,后面的话一句都没听见。

他只听见助理冲着他的耳朵了一句“东律师,当事人服了安眠药,现在在城南少管所附近的医院抢救!”

他又呛咳了两声,平复下来,边套衣服边问道:“吃了多少,什么时候吃的,吃的是哪类。怎么发现的,详细信息和我说一遍。”

“吃的是三唑仑,大约半瓶,大概服药时间是三个小时前,他的舍友想趁他睡觉的时候,把他的安眠药换成泻药,发现瓶底空了。”助理深吸了一口气,勉强平复了心情接着说:“当事人进少管所时上报有失眠症状,所以有备安眠药,但不能排除他人教唆的可能。”

“还行,死不了。”东璧换好衣服,别上蓝牙耳机出了门。

黑色的奥迪风驰电掣,套上衣服往医院赶的东璧看上去没有前几天去少管所时,那么齐整,那么有条不絮。从事律师行业这么久,当事人还没开庭先自尽他不是没听过,但自己经手还是第一个。对方可能是知道了什么,所以选择了这条不归路。

东璧住在城西,少管所附近的医院则是偏南一些的地方。蓝牙耳机上面连着助理的电话,对方的蓝牙耳机大概是用久了,总有点漏音,杂音混着医院的声音闯进他的耳朵里。助理那边一五一十的转达他信息。东璧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红灯,看见他变绿之后一个右拐,在医院保安亭那里刷了临时车位,找了个位置停了。

半夜的医院依然不缺乏病人,一楼急诊的喧闹和医院独有的药水味,在他踏入医院时就将他整个包围。他耳朵上别着蓝牙耳机,问道:“我到医院了,几楼,脱离危险了吗。”

“四楼拐角尽头抢救室,还……亮了,亮了,脱离危险了!现在准备转到住院部二楼看护,我先跟过去,等一下给您房号。”

东璧呼了口气,从电梯里头出来。又往住院部大楼走过去,他没那个闲情等现在在五楼的电梯下来,脚步一拐就往楼梯而去,那边的助理报道:“0213号病房,当事人现在睡着了,大概在西边拐角第四个。”

“谁送他过来的,把人留下来。”东璧:“那个发现的舍友在不在,不在就去少管所把人提出来,理由用用作证人搪塞,实在不行走程序,四个小时后我必须看见他。”

“……在,在,都在。”助理急切地说:“东律师您等一下,我现在和他们交涉。”

东璧大步往0213走去,偶尔侧过眼数一下几号病房。他看见0213的白色木门外坐着一排人,有上次去少管所时看见的胖大叔,还有一个和当事人差不多大的少年,自己的助理正在那里等着他。

“东律师。”助理率先站了起来,等着东璧发话。东璧对着他点了点头,示意对方做的还算不错。他随意瞄了一眼病房门口,从包里翻出了录音笔,扫了一眼面前的人,示意那个少年先来。

“只是问几个问题,不需要紧张,我不是警察。”东璧看着面前那个看上去有点横,但又夹带着恐惧的少年:“是你发现他——你的舍友阿喻服用了安眠药的吗。”

“是我。”少年回答道:“我已经回答过了,我想给阿喻放点泻药,然后发现他的药瓶子空了。”

东璧看着他的脸,这里没有桌子让他敲,他的手指只好在裤缝那里点了两下:“你是怎么知道,那是安眠药的。”

“阿喻搬进来的第一天,宿管过来搜过箱子,问他那是什么东西。”少年不自知地摩挲了一下手指,道:“阿喻说是安眠药,他失眠很严重。我当时正好旷工被罚不准吃饭,就在宿舍睡觉,他们把我吵醒了。”

而一门之隔的当事人正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之中浮沉,他像是一叶小舟,在沼泽之中越陷越深,直至沼泽轻而易举地淹没了他的头顶,他感觉自己的肺部要爆炸了,一片污泥之中他有些混乱,直到他的脚踩到一处硬邦邦的东西。

是石头吗?他想。眼前突然大亮,消失的空气又重新回到他的身旁。他躺在沙漠之中,天上辍着的星星和月亮格外的明亮,漫天的星辰美的不似真实。他动了动手指,沙硕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漏下。

他听见幽幽鸟啼,哀兽悲泣,枯木被风吹过时的哀鸣。阿喻从沙土之中坐起来,在月光的照射下,看见了远处的白骨。残缺的头骨上空空如也的两个大洞盯着他,着实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。

他甩甩头,转过身去,看见了千万尊石头雕刻而成的佛像,有的手指着月亮,有的长着六根手臂,有的已经残破不堪,被黄沙淹没一半。他听见了风声,还有幽幽的,不知是谁在说话的声音。

手指着月亮的那尊佛像上,似乎站着两个人,正在月亮之下窃窃私语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

还不容他仔细听个分明,那指着月亮的食指突入从佛像的手上滑落,直直坠落下来!阿喻见状不好,就地打了个滚,满头白发沾满了沙子,让他觉得很不舒服。他这一滚,又滚到了那头骨面前,他忒了一声,被嚇出了一句脏话。然而还不等他骂出第二句,那根原本作为食指的巨大岩石猛地坠落下来,在黄沙之中砸出了一个沙坑,又扬起不少沙砾,叫阿喻老实地吃了一口沙子,没骂出第二句来。

然后他听见了笑声。

是近乎癫狂的笑声,那笑声是在神像之上发出来的,他只能听清楚那个人在笑,疯狂的笑。他觉得那个声音似曾相识,却隔着遥远的距离,听的不甚清楚。然后,比起那个令人后背发麻的笑声,出现了更诡异的景象。

天上的星星开始不断地往下坠落,一颗一颗,方才还点缀在夜空中的星星点点,全部带着火降落在这片沙漠之中,它们将佛像砸破,将沙土扬起,它们带着非比寻常的速度和热量不断地下坠,让阿喻感到浑身像是在火场中灼烧一样难受,那恐怖的热量似乎要将他彻底烧化,没了食指的佛像上,那笑声一直不停,穿越坠落的星辰,缠绕在他的耳边。

然后一颗星星轰然砸在了石像之上。石像被砸的飞溅,笑声戛然而止。一颗沾着血腥气的,红色的珠子从石堆中滚落,直至阿喻的脚边。

下一秒,携带着火焰的陨石直冲他而来,阿喻的瞳孔缩小到极致,火焰燃烧起了他的白发,他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般,僵硬着一动不动,脚边的红珠不安分地滚来滚去。就在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,突然捞过他,猛地几个翻滚,滚到了旁边。

阿喻喘了几口粗气,勉强从那副世界末日的景象中缓过来,冰凉的刀锋抵上了他的脖颈。

他眨巴了几下眼睛,看着将刀锋抵在自己脖颈上的人,惊道。

“东律师?”

下一秒,滚烫的鲜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。


三.

东璧龙珠正在病房里头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,被床上想不开的当事人莫名其妙的一嗓子吼了名字。他手上的刀有那么两三秒没稳住,好在他很快又把刀背摁在了果肉上,让那柄水果刀没有掉下去。

他将削了一半的苹果皮削断。那半卷苹果皮落在下面的垃圾桶里,和塑料袋摩擦发出声音。东璧抬眼看着要从床上扑腾起来的当事人,道:“你居然在装睡。”

他这句话不过是个简单的话匣子钥匙,对方一看就睡得很沉,不晓得被什么突然惊醒了。东璧看着白发的少年头上豆大的冷汗不断地下落,瞳孔不正常地缩小,还在一口一口地抽着凉气,大概还要一会才能和人正常交谈,于是继续低下头削他的苹果。

苹果削完了,被他在医院配置的塑料果盘上切成八瓣。床上喘息的小孩已经大概恢复了正常,只是看见他的那一瞬间,脸上做出了极其奇异的表情。似乎还瑟缩了一下。

明显的戒备,似乎比起上一次,这个神情中还带有了一点恐惧。

……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个人的脸,梦成恐怖分子的。

阿喻从睡梦中惊醒,好不容易缓过来,一转头就看见梦中杀了自己的人。简直浑身都不好了,那刀锋冰凉的温度仿佛还在他脖颈旁轻轻划过,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若是换作从前,他也不是没有被拿着刀威胁过,但是方才在梦中,是真正实打实的死了一次。

连带着他睡醒看见同样的脸都有阴影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梦中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,穿着官服的东律师,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影子,令人熟悉的星月与黄沙,还有石像。他把这口气呼出来,决定暂时性忘掉这一段。那边的东璧看着他恢复正常恢复的差不多,在床头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,又下意识低下头看了一眼表,问他道:“清醒了?我已经问过你的舍友,和传达室把你送来的人。你今晚吞药的时间大概是今晚八点,这个时候你的舍友会在外面抽烟,宿舍只有你一个人。”

大概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实在是太过于惊憾,阿喻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,他今天晚上吞了半瓶安眠药,本该一睡不醒,他随便瞟了几眼四周,没打吊针的手摩挲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被子,然后笑了一声。

“这里是医院病房啊。”他哑然失笑:“大概是八点吧,不知道。”

他很少来医院,他是黑户,没有医保,来医院要很多钱,基本都是在小诊所打个吊针。有没有医疗执照这件事情也没人管。他对医院的大概概念,就是斑驳陆离的墙面和贴着大胶布的玻璃窗。

原来是这样的。他想。

“是什么让你存了这样的想法。你提出了上诉,并且找了律师。”东璧问道:“有人教唆你这样做的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是为什么。”

阿喻抓了一下那雪白的病房被子,静默了好半天,直到东璧龙珠把疑问的视线投向他,也没有说出话来。东璧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年眼睛,感觉少了点什么东西。

就像里面不应该是深潭,而是……而是什么?他鲜有的迟疑了起来。

他数了几个呼吸,接着道:“你这次吞安眠药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,接下来不会再有机会,少管所会对你进行严格看管,我申请完资料之后,我的助理会一直跟着你。而这个月的二十号,也就是下下周三就要开庭。不要再抱着没有理由的妄想。”

他说着将一张纸递了过来,是上一级法院的通知书。

阿喻沉默着将通知书接过,随便瞄了一眼就放到了床头柜上,抬头看着他,眼睛里头有一丝不屑:“很麻烦吧。”

“嗯?”东璧看着他的眼睛,疑惑的心思越来越重。

“莫名其妙的,要给一个判了无期的少年犯做辩护,法律援助真是奇怪的东西,那些人居然不用付一分钱就能得到法律服——哦,不对,律师们也不是傻子。”他说: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,随便敷衍过去就行了。”

东璧坐在椅子上,看着面前的少年,一言不发的等着他的下文。

“法律援助的效力我体验过一次了。”阿喻的视线移到了挂着水的吊瓶上,不安分的动了动没有插针的右手:“比起毫无尊严的……什么来着?噢,蹉仑终身,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。”

他的话音告一段落,对面却始终没有下文,阿喻疑惑地把眼睛转回了那个律师的脸上,却没有发现一丝的恼羞成怒,或者是自大自傲的神情。见到他的眼神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脸上,东璧十指交叠放在膝盖上,冲他嗤笑了一声。

阿喻被他的笑得愣了一下,随即像是被激怒了一样,深拧着眉毛冷笑:“你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做啊。”

他似乎也想模拟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来,可惜还没有那个功力。东璧饶有兴趣的看着当事人的面色,收回了自己对他幼稚话语的嗤之以鼻,开口:“首先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拔针头的想法,一瓶针水两百。以及是蹉跎终身,不是仑。”

阿喻的手僵了一下。

“第二。我可能没说清楚,我问的是普通原因,不是根本原因。你怎么想的和我没关系,我只是在问你,是什么让你有了吞药的冲动。”东璧的眼睛盯着那双墨绿色的深潭:“不用和我扯别的,我没兼修儿童心理。”

对方在第一次判无期之后,依然不肯放弃,选择向上一级法院提交上诉,并且申请法律援助。这就说明了他的当事人就算不信任律师,也不愿意就这样认命。

或许还有一种可能。

“——还是说,你用什么办法查到了我经手过的案子。”

床上的少年听见他的话僵了僵,随即低下头去笑出了声。不是那种模仿人嗤之以鼻的笑,而是真的觉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。这个精神状态对他来说不太对头,不太像方才那个和恋爱中的人一样胡思乱想的人,反而和东璧梦中的那个千面之影,有一瞬间的重合。

他笑完了,抬起眼来看他,东璧似乎看见他用舌尖舔舐了一下自己下唇。

“是啊,东律师,附带着传奇色彩的人。”他说:“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输的那么惨,又赢得那么轻而易举,你既然什么都知道,应该也知道我听到的传闻是什么。”

——不认真对待每件案子,常常有案子在法庭上一笔带过。

——初期工作做得很认真的律师,但是上了法庭有时候格外的随心所欲,甚至放弃辩护。

某种独属于梦中千面之影的特质与他重合,他说:“既然这样,那我为什么不一死了之呢?”

他猛地把针头从自己的手上拔出来,两三滴鲜血从针眼中冒出。

“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。”东璧看了一眼那个流着鲜血的针眼:“不过少年犯们的‘社会关系’,比我想象的还要大。”

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,比起三天前的第一次见面,对方身上的那股死气淡了一点。

是因为已经自杀过一次的原因吗?

“这就是你吞药的理由?”东璧讥讽的看着他:“有些案子我赢不了,但有些案子,我绝不会输。”

为其他的东西赢过自己的本心,这种事情不好笑吗。

床上的少年犯坐在床沿,两只小腿挂在床边,白炽灯的光打在他的脸上。

“为什么。”

“你用不着知道,但二十号的案子我会赢。”他将果盘中的苹果推到了阿喻的面前,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捋平了袖口:“睡个好觉。”

病床上的阿喻磨了磨牙,看着对方的背影,在东璧要拧开把手离开病房前,声音里头带着笑着问了一句。

“喂,东大律师,不讲明白就要走吗?少管所里有机油哦。”

东璧握着门把手的手僵在了哪里,浑身起了鸡皮疙瘩,他强作镇定的转过头去,清晰的看着床上那个白发少年脸上带着笑,那双眼睛漂亮的就像是祖母绿。

他又在做梦吗?

“真绝情啊。”千面之影晃悠着双腿,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:“早上八点上工,下午四点下工,拿到一小瓶机油,真是再容易不过了。阿喻要不是今晚吞药,你可能就死了……啊,照这么说,我不该提醒你的。”

“少管所是一座漂亮的花园,里面有五千朵玫瑰,可惜我不是其中一朵。”千面之影笑嘻嘻的威胁他道:“你快走啦,睡个好觉。”

东璧咽了一口口水,把头转了过去,不再对着那双宝石一般的眸子,叫千面之影看不见他的神情,只能听见他开口道:“法学系有很多人,他们有些坚守初心,有些被金钱污染,有些死了,有些活着,有些死了和活着没什么两样,有些则相反。”

“你呢,你是什么?”

“我活着。”

病房的门开启又关上。

病床上的阿喻一头雾水的看着病房房门,对方和他保证完自己会赢之后,说让自己睡个好觉,在出门前却又忽然说了一通有的没的,他脑瓜实在是转不过来。

可能这个律师是真的脑子有毛病吧。他这样想着,去抓了一瓣苹果放在嘴里,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僵。他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,发现自己是在笑着的。

咦,他的笑挂了那么长时间吗?

阿喻一头雾水地揉了揉脸部肌肉,又拿了一瓣苹果。


四.

阿喻记忆里的第一幕,是灰暗的天空,逼仄的小巷,还有不知道什么味道混合而成的晚风。后来他跟着楼上的人勉强认了字,知道这里是亚城的西北郊,远离沿海,周围不是工厂,就是没人开发过的荒地。

简而言之,这里是被城市化暂时抛弃的地方。阿喻是在贫民窟,被一个系着碎花围裙的阿婆捡到的,那块碎花布上面攒了油污和灰,根据那个碎花围裙阿婆的说法,他当时就坐在他们那间老楼的楼梯口,看着外头的雨滴滴答答的落下,浑身上下一丝不挂,却又说不出的干净,从头到脚,都干净的不像是这块地儿的人。

阿婆没有孙子,也没有儿子,早年的丈夫也因为过劳死没了。在她的私心之下,阿喻到底从哪里来的,她问都没有问一句,就用一锅白米和小米混杂着的小米粥,把阿喻哄回了自己家,当孙子养了。从此阿喻就成了别人口中“三楼阿婆家的孙子”。

这无疑是非常傻的一件事情,大家普遍都为了自己早出晚归,勉强混个温饱,这老太婆还要多捡一个暂时没有什么用的孩子回来养,实在是没脑子。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是这样的,阿婆家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温饱线,变成了勉强凑够上顿,下顿随缘的生活。但这不妨碍阿喻和贫民窟的孩子们打成一片。

他们一起逃城管,为了地盘去打砸抢,然后一起嘻嘻哈哈的拎着战利品回来——有时候是吃的,有时候是用的,他们没书可读,又不能像大人们一样去做体力活,那就把混日子当成主业。大家也见怪不怪,而阿喻似乎生来就有独特天赋,他的身躯令人意外的柔软,而且大概是因为从小就在群架中耳濡目染的缘故,下手绝不留情。

城郊临近城市的地方,有一家黑拳馆,有人把阿喻引到了里面去,本意是看这小子不爽,想让他吃点苦头。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半大小子格外的灵活,最后带着一身伤和两口血沫,拎着一箱子钱出了拳馆。

阿喻往家里走的时候,往拳馆后头的一家大酒楼看了一眼。

那里金碧辉煌,灯火通明,整栋楼一眼过去整洁的很,和电线横七竖八缠在一起,白色的灯偶尔还要罢工的城郊完全不同。漂亮的不似真实。

他问了一声带自己来打拳的人,那是什么地方。

那个人也没多少学识,只是大概想了想,最后吐出了几个字“宾馆吧。”

远方的灯火倒映在在白发少年的眼睛里头。他回到阿婆家里,将钱箱偷偷藏在了床底下,然后找来平时的朋友,描绘了一副很漂亮的蓝图,然后问,要不要一起试试。

这一试,就是五六年的省吃俭用。

途中阿喻带着眼角的擦伤,在晾满了衣服,还种了一大堆他说不上名字的蔬菜的阳台上,接着一闪一闪的路灯灯光,看着对面阳台放着的两个瓶子,两个瓶子里头装了半瓶水,水里头浸泡的水彩笔的内芯,对面那家的小孩,拿这个当做玩具,因为她知道娃娃很贵。

他试着抬头往天上望去,但是这里看不到星星。然后他听见阿婆在房间里头叫他,她又要讲故事自己睡觉了。阿婆总是很喜欢讲一些听起来非常美好的故事,乖的小孩是王子,不乖的小孩被怪物迟到,最后王子杀了怪物,娶了公主,继承了国家。

“世界的美好不曾终结,希望的光亮从未湮灭。”

阿婆说外面有很多的大地方,很漂亮,很好看,你将来一定要去看看。

阿婆说希望这个东西啊,就像火焰一样,明亮,温暖。

但是漫天的大火带来的不是希望,而是绝望。他们那么久的奋斗,那么久的心血和努力,那些一同长大的人的音容笑貌,还有阿婆,都跟着大火消失殆尽。而阿喻第一次踏入老妇人口中的“大地方”,则是为了奔赴更加黑暗的监狱。

法庭上白发的少年在喧闹,用尽力气念着不合时宜的台词,唱着所有人都不理解,为之厌烦的戏。他在严肃的法庭讥讽,嘲笑,愤怒,全因为他不愿意屈服于那一点的黑暗。

永远不屈服于这破生活给予他的每一刀,每一拳,就算被活生生挖出了肋骨,搅碎了双足,爬也要接着往前爬。他不认。

然后阿喻听到了一声嘲笑,他顿住了。白发少年转过头去,然后在自己辩护人的脸上看见了嘲讽。

愤怒,出奇的愤怒。

“你TM……”

被告席上的少年还没有骂完,天地忽然震动,辩护席上的律师,旁听席上的人们,还有原告,脸上刻着千篇一律的惊疑不定。

一块天花板当头落下,就像上一个梦里的星星,砸死了那个辩护人。接着是第二块,第三块,人们的尖叫,莫名其妙坍塌的法庭埋葬了许多人,阿喻手上套着手铐,无处可逃,但没有东西砸中他。法庭的一边墙壁彻底轰塌的瞬间,他看见了另外一副模样。

是彩色的光束,从外面照到这座诡异的法庭之中。法庭逐渐坍塌,天花板砸下后变成粉尘,又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带走,而这座法庭的壳子外面,居然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。

他这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的大殿,漫天的红花,彩色的雕窗,华丽的纹饰,高耸的穹顶。

金的,红的,饱和度极高的颜色纷乱的映入他的眼帘,铺天盖地的红花盛开在这座大殿中,眼前的高台之上,一个白色头发的男人带着兜帽,腰间插着双刀,看着坍塌的法庭,逝去的生命,笑了一声。

然后再一声。

阿喻听见这个人在用着他自己的声音狂笑。
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!果然如此,果然如此!”

大殿疯狂震动,几乎要将阿喻晃的坐不稳。无数的石像自大殿的地底下破土而出,阿喻听见旁听席和辩护人的尖叫,还有更加吵杂的声音一下下击打他的耳朵。那些石像的身上爬满了艳丽到如同血一般的花,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是他穿着奇怪的装束,拉着兜帽在狂笑!白发男人兴奋的得意忘形,几乎是手舞足蹈的来到他的面前。

“好久不见,这该死的万象阵……噢,我想我先应该做个自我介绍?”

男人一刀劈开了他的手铐。

“我是你,或者说,你是阿喻,而我是千面之影。”

虚幻和真实一线之间,阿喻看着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的自己,脸上带着肆意的笑容,手指间把弄着两片红色的花瓣。

“嘿,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……亲眼看见弥天大火将酒楼和亲朋化作废墟,像你和我这样坏的人,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呢?”千面之影打了个响指,金碧辉煌的大殿开始坍塌,尘土掉落压死了一个又一个的人,阿喻下意识的四处转头去看,脸却被面前的千面之影不由分说地,硬生生掰了回来:“由万象阵法塑造出来的虚幻轮回,这一次,我……不,是你,想要的又会是什么呢?”

阿喻瞪视着他。他知道应该清醒过来,少管所去阳台上抽根烟,又或者,把面前自说自话的傻逼一脚踢开。但是他的情感强制押着他继续听下去。建筑物崩塌,巨石砸在地板上震碎的声音让他脑子都快要炸开,只觉得下一秒就要彻底聋掉。

而千面之影抽出短刀,将刀猛地扎入了阿喻按在被告席上的两手之间,锋利的鱼骨刃深深扎入桌案之中,只留下了刀柄和半个呈亮的刀刃露在外头。

“拿起刀,摘下花,沉浸于无上的馈赠,接受我的礼物!”千面之影捏着阿喻的下颌说:“你不再是少管所的那个少年犯,不再是他们口中的杀人狂纵火癖,你从来不必畏惧世俗法则,你和我一样,本该是‘千面之影’!”

阿喻对他的话听的不甚清楚,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,更想把面前的傻逼一刀砍死。

“你他娘的……”阿喻顶着头痛骂人,他骂了句脏,勉强扯了个讥讽的笑容出来:“你TM有病就去治,谁是‘千面之影’了?”

面前的人却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,松开了他的下巴,又开始自说自话。

“光明世界否定了我,那我便要自己创造一个——光明世界!”

梦境另一角的东璧看着面前的大殿一脸无语。同样的大殿,同样的花,同样交锋的石像——还有远处的,那个上次挖他肉的千面之影,和吞药的小当事人在对峙。哦,等等,当事人站着的地方,是被告席吗?

真是奇幻的梦境。东璧下了定义。准备看着自己的当事人和千面之影,要在梦里说些什么东西。另一头的千面之影停下了手舞足蹈的动作,看着阿喻,突然叹了口气。

“你又要干嘛。”阿喻微微抬头,把自己的脸上下打量了一遍,一脸怀疑。

“我太高兴了,我以前可都不知道我居然这么有活力。”千面之影眨巴了两下眼睛,难得吐出了能被人听懂的话,像是突然从刚才的疯子变成了正常人,他槽道:“终于能说点人话了……在这座宫殿里头干这种尴尬的事情,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。”

千面之影说完,低头看着阿喻脸上难以言容的神色,嗤笑一声,抬起手来搓乱了阿喻的白毛。他打量了阿喻两眼,然后不由分说的用右手挑起阿喻的下巴,在阿喻和远处东璧震惊的神色下,在阿喻唇上蜻蜓点水的亲了一口。

阿喻看着千面之影的脸愣了一下,紧接着一拳就揍了过去。

“别啊~你对着你自己的脸都能下得去手吗?”千面之影避过一拳,讪笑道:“还挺好亲的,这机会难得,我还是头一回亲自己,再给我亲一口?小阿喻。”

这简直不知道是算自恋还是什么,阿喻第二拳就要过去的时候,千面之影将左手提到额头上,食指和中指并拢,冲他扬了一扬,紧接着抽出腰间弯刀,朝另一个方向而去。

东璧看着千面之影冲着自己走来,又和莫名其妙被亲了的阿喻对视了一眼,两个人隔得太远,交换不了眼神。但似乎对方没有过来帮忙的打算,东璧心底警铃大作,有一点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定一个半夜三更的闹钟。

东璧四下扫视了一眼,从附近捡一把剑,这把剑原先的主人已经变成了碎石,凄惨的躺在一旁,越来越近的千面之影手里玩着刀,对着东璧眨了一下眼睛,笑意盈盈。

“速战速决吧,待的日子够久了。”

东璧不太能理解千面之影在说什么,但是下意识的感觉到了危险。果不其然,在这句话说完的下一秒,千面之影便直冲他而来,他拿着长剑匆匆迎战,剑与刀相撞的一瞬间,东璧觉得自己的虎口麻掉了。

果然是疏于锻炼了吗?

梦境另一头的阿喻坐山观虎斗,欣赏着这略显古怪的梦境。看着自己的律师和那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神经病打架,倒还挺有意思的。只是东律师很快就处于下风,他又看了半分钟,最后无趣的搭了个哈欠,自言自语道:“你们接着打,我先走……呃!”

剧痛从心口传来,刺入他后心的刀瞬间又拔了出去,阿喻吐出一口血,震惊的转过头去,看见了上次做梦时,同样杀了他一次的人。

那个东璧带着奇怪的帽子,和那边的东律师长的一模一样,他手里提着沾了血的长刀,阿喻下意识的又转过头去,看着和千面之影争斗着的东律师。

身后一只温暖的,带着血腥味的手,轻轻捂住了阿喻的眼睛,也捂住了那血腥的画面。

千面之影手起刀落,割开了东律师的喉管。

东司马将带血的刀插回腰间,松开了捂着阿喻眼睛的手。他看着另外一边倒在千面之影刀下的东璧,又移开了视线,什么都没说。千面之影那边抹完了东璧的脖子,站起来和东司马对视,然后看了一眼阿喻倒在梦境中的尸体。笑出了声。

“不愧是东司马,下手一如既往的狠啊。”他哎呀一声,松开了刀一屁股坐在地上,周围的石像在一瞬间化成粉末,千面之影用食指戳了戳旁边那个倒在血泊之中,穿着睡衣的东璧左脸:“可惜了,这个还满可爱的。哎,我真羡慕我自己。不用被迫念奇奇怪怪的台词,还有律师陪着。”

东司马看着宿敌用一种可疑的表情,用着“可爱”这种词汇,评论着自己的脸。他抱着刀依靠在一旁的残柱上,半阖着眼不去看那令人心烦的画面:“回去之后再玩万象阵,我就把你铐起来。”

“我真的只是无意的~”

“我看你玩的倒是挺开心。”东司马掀开眼皮,看见怪盗的眼里蕴满了笑意,顺手又捏了一把身旁东璧的脸:“把两个人的梦境都揽走了,我以为你打算自力更生,顺手再把自己干掉。”

“喔,你顺便还亲了自己一口。”东司马顿了顿,接着说道。

千面之影伸直手臂,活络了一下筋骨,接着从地上窜起来,蹭到了东司马耳朵边,冲着他的耳垂咬了一口,轻笑道。

“这个话题没意思。不如猜猜,明天早上他们俩记忆恢复的时候,那个东律师~要不要顺便给自己判个三年以上?”

“律师没有判决的权利,而且如果没有被起诉的话,这个概率直接等于零。”

“那再猜猜小阿喻会不会起诉东律师?”

东司马看着千面之影宝石一般的眼睛,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。

阿喻不会。

但三鲜脱骨鱼会。

东司马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一眼血泊中的东律师,然后捏着千面之影的后颈,唇吻相贴。

在这片残垣断壁之中,他们悉数化作星点,溺于拥吻曼达之花的晚风之中。


五.

三鲜脱骨鱼从少管所的床上爬起来的时候,整个人都是蒙的。

操。这次是真玩脱了。这是他惊醒时的第一个想法。

他在一片漆黑的宿舍里头呆坐了好久,才勉强消化掉“阿喻”和“千面之影”同时进行的两个记忆。三鲜脱骨鱼用右手自上而下抹了一把脸,按着“阿喻”的记忆,从舍友的抽屉里摸了根烟,又摸出了打火机,轻手轻脚的出了宿舍门,咔哒一声,点燃了手上的劣质香烟。

三鲜脱骨鱼夹着烟吸了一口,过完了肺吐出烟来,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闪烁着的星星,不自觉的笑了声。

他某天晚上出门的时候,又拿了东璧龙珠的帽子去玩,第二天早上东璧起床时发现帽子又不见了,自然是满空桑找他,他和东璧龙珠你追我赶,跑着跑着就跑到了画有万象阵的地方。

万象阵平时没有魂芯不会启动,只会把食魂随机传送到空桑的某个地方,三鲜脱骨鱼假装在上面画了几道,然后将帽子扔了进去,自个也跟着帽子窜过去,闭上眼睛等着被传送。

然后可能是不小心按到了哪里,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样发展。三鲜脱骨鱼被分成了“阿喻”和“千面之影”,进入了由万象阵塑造出来的世界之中,东璧龙珠大概紧跟其后,然后也被其分成了两面。千面之影和东司马存在于梦境,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,言行举止却不完全受到个人控制,而另外一头的阿喻和律界精英,则是被世界同化。

这都是什么事儿啊。三鲜脱骨鱼撑着额头,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。他抽完了一整只烟,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了栏杆上,随手一弹丢了出去,却是再也睡不着了。他没这个时间的生物钟,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,又被两个同时进行的记忆挤爆了脑子,估计今晚也不能睡了。

“千面之影”还挺会玩。三鲜脱骨鱼勉强消化了一点,啧啧嘴对自己评论道。

小阿喻和千面之影,算是他两个时期不同的体现。这破万象阵出的故障,还真挺有意思的。

算是给自己一个不算太完整的交代吧。

城那一头的东璧龙珠坐在客厅里,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。他端着咖啡杯,坐在布艺沙发上,直到咖啡彻底凉掉后,才做出了第二个动作——他摁下了电话。

“……我明天再去一次少管所,帮我通知一下。”东璧龙珠哑着嗓子,吵醒了自己的助理。

第三次盘问就在这样非常不令人愉悦的状况下开启,东璧龙珠顶着两个黑眼圈上了二楼,看见三鲜脱骨鱼正打着哈欠,手臂撑着打着小盹。听见开门的声音,三鲜脱骨鱼抬起头来,看了一眼进来的人,然后又趴了下去。

两个人脸上的黑眼圈都一样重,看样子后半夜都没睡。

“你看上去没睡好。”三鲜脱骨鱼一连打了三个哈欠,换作往常他应该好好借题发挥,但他现在实在是困的说不出话来:“还行吗,醒着没,你是谁。”

玻璃那头的东璧龙珠被带着打了一个哈欠,他抬起手来,揉了揉肿痛的太阳穴,道:“东璧龙珠。还没醒,不过不妨碍打官司,有头绪吗。”

双方都变回原样了,或者说东璧龙珠本身并没有变多少,只是失忆罢了。

“那就,长话短说吧……”三鲜脱骨鱼困的和狗一样,被生物钟逼迫着求生不行求死不得:“既然都恢复记忆复原了,那估计就快出去了,把官司打完,实在出不去就自杀——前提是你得赢,到时候给我判个无期徒刑,那我就真是连想死不能了。”

“收集的证物,找的证人都还挺齐全的。”东璧龙珠道:“应该没什么问题,以及,你会被牢狱关住?”

玻璃那边的小鱼没理会他的反问,他安静的趴在桌上,大概是真的困了要睡觉。东璧龙珠看着对方的发顶,三鲜脱骨鱼趴在塑料桌子上安静的睡着,东璧龙珠看了一眼他的眼睫毛,顶着困意抽了张白纸,拿起一旁的水笔照着对方的睡颜画速写。

两个小时很快过去,东璧敲了敲塑料桌子,那边的小鱼还是没醒,他又敲了几下,最后忍无可忍的把手伸了过去,拎着三鲜脱骨鱼的耳朵,把人强行拎了起来。

“早上好。”东璧龙珠顶着黑眼圈说。

三鲜脱骨鱼在困的要命的东璧龙珠面前,非常不友善前打了两个哈欠,又伸了一个懒腰。东璧那边随便瞄了他一眼,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,临走之前又从窗户那里递过来了两样东西——一小罐果酒,还有巧克力。

“甜食吗。”三鲜脱骨鱼接过果酒和巧克力,晃荡了两下,只听见那边的东璧龙珠幽声道:“低血压不要吃太饱,果酒你先拿着喝……别给发现了。”

窗户那头的怪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,喊了他一声:“喂,东司马——”

东璧龙珠将疑问的视线转过去,窗户那边的三鲜脱骨鱼眯着眼睛,似笑非笑的朝他勾了勾手指,示意他过来一点。

隔着一层玻璃,这个人能作出什么妖来?东璧龙珠往前面凑了一点,鼻尖距离玻璃就差那么一两线。窗户那头的三鲜脱骨鱼凑到玻璃面前,两个人四目相对,然后三鲜脱骨鱼的唇吻贴了一下玻璃。

一面冰凉的玻璃,隔着两个人炽热的唇。

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。

“能不能从万象阵的轮回出去,就看你了啊。”三鲜脱骨鱼又伸了个懒腰,站了起来,似真似假的抱怨道:“为什么我还是小孩的身体?”

“如果你露出一身腱子肉,你可以自己询问一下自己,门口那个地中海会怎么想。”东璧龙珠看了一眼三鲜脱骨鱼的唇,拎起公文包走到门口,嘎吱一声拉开了门,外头的地中海抬着手,似乎刚准备再敲一次门。

“……呃,慢走?”地中海尴尬的笑了一下,然后听见里头那个少年的笑声。

二十号来的比想的还要快。三鲜脱骨鱼在宿舍里逗了几个小孩儿,又旷工溜出去完了几回,日子一晃就这么晃到了。只是这晃过去的日子里,彻底跌破了少管所一众人的眼镜,律师助理脸都是哭丧着的。谁能告诉他前两天还要想不开吞药的当事人,为什么摇生一变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空中飞人?

关键是给自家律师打电话,自家律师敷衍的态度更是令人迷惑。

“让他玩两天。”

玩什么?啊!进监狱前最后放飞自我一段时间吗——你就不怕对方跑了?律师助理人头都快飞了。

终于艰难都挨到了开庭的日子,助理坐在旁听席上时,为自己这些日子松了一口气,想着以后自己当上律师,一定不会指使助理干这种事。他前头整整齐齐穿着西装的书记员手里捧着一本文件夹,字正腔圆的开始宣布法庭纪律。

“一,到庭所有人员应听从审判员统一指挥,一律关闭通讯工具,遵守法庭纪律,不准抽烟。旁听人员必须保持肃静……”

“请公诉人,辩护人入庭。”

助理抬头往脚步声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,眼珠子是真的要掉下去了。

当事人正在和东律师调笑?他是不是在想着拉东律师的手?

三鲜脱骨鱼的手确实是在时不时的碰东璧龙珠一下,可惜东璧龙珠打了他的手背一下,就不理他了。

“看我一眼啊东大律师——”

“收声。”

三鲜脱骨鱼忒了一声,很是泄气的去了席上。

接着就是法庭的流程,按照东璧龙珠的设想,三鲜脱骨鱼只需要如实回答就完事,身下的就是自己的工作。但三鲜脱骨鱼看见对面席上的人时,眼睛突然眯了一下。

“怎么了。”东璧龙珠用魂力传音入耳。

三鲜脱骨鱼撇了一下嘴:“他长的很像我的一个熟人。”

那个酒馆被烧前见到的官员,特意来拖他时间,好放火把酒楼付之一炬的那位。

“坐着就行。我来。”

三鲜脱骨鱼压低了声音讥笑了一声:“你可手下留情点呗,好歹是我的熟人呢。”

台上的审判长喊了一声肃静。

这桩案子因为引发大火,烧死了二十来个人,于是在社会版头条上挂了三天,该知道的都知道了。提出上诉无非是想把无期减几年,但旁听人大多本着这人应该判死刑的期望来的。所谓孩子还小,千万不要养大。却没想到在审判长走过两个流程后,这小孩的辩护人居然要做的是无罪辩护。

无罪辩护?开什么玩笑!

法庭上一片哗然,这律师也太敢想了一些吧!审判长不得不喊了两声肃静,疑惑的眼神投到东璧龙珠的脸上。那个有梦想的律师手里摁着证物,一字一句开始他的翻案工作。

庭审越到后面,越是令人哗然。这种社会版爆炸头条,自然是有媒体跟着。最后由于案情复杂,审判长宣布闭庭择日宣判,但三鲜脱骨鱼可以暂时不住在少管所内。三鲜脱骨鱼笑嘻嘻的看着对面辩护人脸上木然的神色。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,还趾高气扬的比了个wink过去。

然后就被东璧龙珠捂住了眼睛:“别乱放电。走了。”

“那我只对你一个人放电呗——”一出法庭大门,三鲜脱骨鱼就揽住了东璧龙珠的肩膀,十七岁少年的身体让他比东璧龙珠矮了半个头,压的东璧龙珠不得不往下弯腰:“不行,我得和我的辩护人接个吻先。”

他说着仰起头来,在东壁龙珠脸上亲了一口,随后噙了对方的唇瓣,因为踮着脚的缘故,小腿微微抖着。在大庭广众下接吻,有好事的媒体顺手拍了两张,两个人唇齿缠绵了十几分钟,才勉强互相放过,三鲜脱骨鱼扯着东璧龙珠的灰色领带,微微偏过脖颈,东璧龙珠仿佛能透过皮肤,看见下面的动脉在血液的流动下张鼓着。

“……东律师住在哪儿?单身吗,床有多大,睡得下两个人吗。”三鲜脱骨鱼压低了声音,低低的笑声不清不楚的充斥在耳边,他使坏一般道:“被送过来后……有解决过吗。想不想犯罪?我明晚十八,要不要今夜顺路赶个末班车?”

“从你……未成年干到成年?”东璧龙珠的领带被他扯着,被面前的人间接扼着呼吸,他挑了挑眉毛:“别在外面发浪。上车。”

滚到床上的时候两个人都精神的差不多了——主要还是得益于三鲜脱骨鱼一路撩拨,明明人坐在后座上,硬生生把自己和东璧龙珠都给撩拨起来。大门几乎是被砸上的,一线阳光从卧室紧紧拉着的窗帘透出来,昏暗的卧室里,三鲜脱骨鱼摸了一下身下的床单,咦了一声。

“居然是黑色的?”

“有什么问题。”

三鲜脱骨鱼微微偏过头,抬起一点身子,在东璧龙珠耳边轻轻吹了口气。

“白色颜料很容易弄脏啊……”

“所以你控制一下自己。”东璧龙珠把他重新摁回去,单腿跪在床上,阴影盖在了三鲜脱骨鱼的身上,他扯开自己的领带,哼笑了一声:“别弄得哪里都是。”

两个人飞快的纠缠在一块,卧室的气氛热的就像到了中东,吻痕和咬痕一路往下,就在进去的时候,东璧的眉心突然跳了一下,然后启唇说了三个字。

三鲜脱骨鱼抽了抽眼角,抬手抹了一把脸,艰难的扯了个冷笑出来。

下一秒,两人身上紫光大放。

“东司马,你刚刚是不是骂人了。”三鲜脱骨鱼坐在地上,看着一动不动的万象阵。二人衣衫齐整,脸色铁青。

谁知道呢。东璧龙珠把地上的官帽捡起来,拍拍灰重新戴在了头上,那张阴沉沉的脸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劈雷了。

他妈的。

“说起来,为什么‘东律师’和‘东司马’几乎没有什么差距?”阿喻从地上站起来,拍了拍自个兜帽上的灰,空桑外头的太阳落下去了一些,大概是万象阵内时间有差池:“你这样让我很是泄气啊——”

东璧龙珠把帽子旁边的串珠捞到胸前,看了发问的怪盗一眼:“你不会比我更清楚?呵,不过大殿里头那个‘千面之影’,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。”

可不是嘛,亲了一口自己。

“你那么爱亲我,我都怀疑自己嘴上是不是有糖了。”三鲜脱骨鱼大概眨巴眨巴眼睛,联想了一下梦境中那个“千面之影”的想法,戏言:“味道还不错。”

东璧龙珠从鼻子里头哼出了一声笑来,与面前的三鲜脱骨鱼心照不宣。

在万象阵塑造的虚拟之中,大殿里的“千面之影”给小阿喻写了封东西。阿喻某一天拎着钱箱回来时,他在日记本上发现了一张鼓舞自己的字条。

当时的阿喻以为是奶奶写给他的,但其实是未来的自己,从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寄过来的。

“从哪里出生,从哪里出来,都不是要紧的东西。荒漠中的楼兰也有深埋着的宝藏,极致辉煌的长安也有腐鼠,你本就应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,这就是意义的意义——嘿,要开一家旅馆试试看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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