娲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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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梦江湖/华武】无岸

*全文2w字,年上,三观跟着五官跑剑客x坏蛋道长

*角色不是好人,可能会戳雷点,评论区可以谈论,别来私信骂我。

*这篇故事的结局并不是真相,但我们的道长该休息了

*禁止二改,二传,抄袭

*如果觉得还可以看,给我留评论,不要白嫖


        痴狂不饮八千恨,枕旧惊梦问平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逸闻散记》


一.


四更半,天未明,北风瑟瑟送山行。

如今已是二月,倒春寒也过,只山高风盛,刺骨的寒意仍在武当山上盘桓不去。平日人声鼎沸的金顶空无一人,有些寂渺的意味混绕其中。檐下滴答着方化的雪水,蒸腾的寒气自屋檐上飘向四方。

武当山仍在沉眠,只偶有孤灯闪烁,燃了一宿的烛火也将歇。山边远处一缕白线勾勒着天空。安静的令人昏昏欲睡。

但今天注定不是什么平静的日子,吼声唤起了还在金顶紫霄宫睡觉的薛道长。

“谢师弟!谢若虚,你在哪儿啊!”

这两日掌门闭关谷中,来金顶的弟子多有些放肆。薛道长皱了皱眉头,没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东西,只觉得被叨扰了好梦,头疼的紧,穿了衣服出了殿,一眼就看见了使着轻功上蹿下跳的后生仔,头更疼了。

他开口道“固闲啊,天还未亮,何事喧哗。”

掌门闭关药谷三月有余,所幸武当山也并未发生什么大事,他也过得清闲,只不过偶尔会有其他门派的后辈来拜访他,邀武当山派弟子去赴宴。武当山的修道弟子们一颗道心,平时看得淡泊出尘,很少能见在这咋咋呼呼。

周固闲比谢若虚大了六七岁,又是将谢若虚带上山头的人,自然而然被派去照顾他的谢小师弟。

谢师弟又与诸多师弟不同,比起其他人更为特殊些,他四更时起来小解,却突然发现一旁床上,本该安眠的团子不见了,他猛地一个跳起,心道大事不好。

此时邹故贤心里头急得冒火,一看师叔这幅没睡醒的样子,只觉得一脑门子官司,再一看师叔那品味堪忧的观心魄,感觉自己的眼睛被自己吃到了肚子里头,给他噎盲了。

他道心也给这一把火烧完了,想了一句粗话。然后从金顶上跳了下来,毕恭毕敬的站在薛道柏的面前,勉强维持回了那副平日里淡泊的模样,端正身板拢手稽首行了个礼:“回师叔,谢师弟不见了。”

“哦……你说的是哪个谢……”薛道柏正想打个哈欠,却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,突然噎住了,哈欠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,给他噎了个泪眼朦胧,化作一个喷嚏打了出去“谢若虚他不见了?”

薛道长的睡意猛地从七窍吹了出去,被四更半的冷空气蒸发的一干二净。

“谢若虚不见了!”

半个武当山的早课被临时搁置——武当山太大了,找到一个小道子难度也呈几何递进。剩下的半座山弟子一边诵经听道,一边听到一旁窗外的师兄师弟们大呼小叫,寻找着名叫“谢若虚”的道童。

而引发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,正老老实实坐在山门对头的绝壁上,嘴里叼着个金灿灿,有些化了的糖画儿,一溜一溜的在突出的岩石上挡着小腿。如果忽略他脚下令人胆寒的万丈深渊,不失为一副美景。

十一二岁的武当团子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,他一手拢着袖子,一手拿着花了金鸡的糖画——虽然他觉得那是乌鸦。那糖画已经有些难以辨认,他仔仔细细的,没让一点儿糖汁粘到手上,白白净净的小脸,头顶上的乌发,配上罩着他的一身白鹤氅,像个漏了馅料的芝麻汤圆。

相比之下,他旁边坐着的,比他高了一个半头的那根葱就差了点儿味道了。眼下沾了块黑漆漆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,头发扎的散乱,上头还夹了草叶,腰间插了两把剑。不过人倒是长的没什么话说,鼻梁奇高像是武当山陡峭的山坡,面颊侧边的轮廓像是刀刻的,锋利而让人心有惧色,只是一双眉眼吊的没那个正形。这玩意儿正一把一把撸着小汤圆的头发玩儿,瞧那模样笑嘻嘻的,大约还想把汤圆儿搂怀里吃了。

该葱笑嘻嘻调戏道:“小团子,大清早的你不上早课,要溜出山门干什么呢?”

团子含化了嘴里金灿灿的糖画,应他:“看日出,杀狂徒。”

狂徒逗着小孩儿,顺了个手戳了一下谢若虚有些肥的脸,逗他:“小道长看的是什么日,杀的是哪家狂徒?我看你是不愿意听课,跑出来玩吧。”

谢若虚又舔了一口糖,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,道:“看得是盛世之日,杀的是恣意之徒……把你的手拿下来,别碰我。”

葱发出了笑声,随手把马尾摘下来又重新扎了一遍,把不小心滴落在谢若虚手上的糖沾在食指上,给小团子抹了一道亮晶晶的痕迹,他笑:“你真有意思。小道长,你叫什么?我以后来陪你看日出——我姓常,你可以喊我常哥哥。”

谢若虚低下头看了一眼悬崖下的无底深渊,觉得自个和白痴讲话真是掉分,要不是糖画真的很好吃,他能一伸胳膊把这人推下山头去。掌门平日总和他说,少与外人交集,要不是被塞了糖,他一定转身就走。

谢若虚道:“我姓谢。”

“谢什么?”

“要你管。”谢若虚听见了山门里头的师兄喊他,于是拎着个糖画棒子,和姓常的葱挥了挥手,一个轻功就往武当山山门而去,后头的常某还在冲他招手喊:“明天见啊!”

见什么见,白痴。谢若虚腹诽。

“咦……这个道气,好像和我见过的不太一样?”常还霜眯着眼睛,想仔细看一眼谢若虚脚下的道气,却只看见一小缕道气飘散消失,他摇摇头,无所谓地哼笑了一下:“不管啦,下山去喽!”

十三年后,金陵——

“瞧一瞧看一看嘞!江南最新上来的料子——”

“客官,您再看看!你再看看嘛——”

繁华的街上传来叫卖的声音。这条街上卖布匹成衣的,卖花簪首饰的都有。小姐携着侍女进了一家又一家,也有置办嫁妆的人家不由分说的包下一片来。只是这条街尽头的右边,有间院子与这街的气氛格格不入,安静的像是无人居住一般。

里头的摇椅上头浅眠着个白衣人,随着重力带着一摇一晃的,睡得很是沉稳。而院子外头的嘈杂声依然像是一群乌鸦呱呱呱,丝毫不减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睡着的。

那白衣人就是谢若虚。夕时圆圆的小汤圆儿如今长开了来,清秀俊雅。只道那武当山上山雾缭绕,真是个顶顶会养人的山门,眉间温雅的很。虽说那唇有些薄,却也让人看的格外舒服。

似乎是个有福的面相。见他犹如初春柳絮轻抚面,浑身格外的干净,却又感觉少了些什么。

谢若虚并不常住金陵,他此番在这儿,是由于金陵城有大户人家请他师门下来,寻找失踪了的儿子。这任务当头,其实还有个师兄的请求。那燕姓师兄手里头攥着半只玉佩,亲自到师叔面前提了请,看在同门一场的面子上,武当山一众道士齐齐下了山来,帮那家人找那儿子。

有八卦的问了一句那桀骜不驯的燕师兄,到底是何方神圣,竟然能请动他向师门求情,燕师兄只是大笑,全不作答。谢若虚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,他也不曾见过传闻中的燕师兄,只在山门中听过他是个颇有些魏晋之风的出尘人,也不知道吸不吸五石散这玩意。

而且根据他下来看见燕师兄的那一面,那一身雪梅袍披散冠,他确定这素未谋面的武当传奇是个骚包。那燕师兄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,凝了神色,那眼神更叫他不愿去理会这不知做什么的师兄了。

众师兄弟们出了门,还得留人看屋子。说起来那家人也是够呛,在闹市之中给道士们寻了屋子,好在他们也不多计较这些。谢若虚作为此行最小的师弟,又不太好近一些东西,便留在这院子里头看屋子了。

此时正值盛春,带着些许暖意的凉风吹拂过院,谢若虚侧卧在一摇一晃的躺椅上头,白色的袍子角悬挂在椅侧,总是在险险拖地的地方复又拉起来。躺椅上的人右手提着一本书,只是那书悬挂着,像是马上就要从他手里滑落再地上似的。

总而言之,闹中一片静,白雪卧春风。美人睡着也是好看的,总是一片好风光。

只是好风光并不长有。那院墙上乓地一声,又一声重物落地硬是将谢若虚惊醒了,他支起睡得有些软了的腰,一只手将躺椅扶稳,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。书自然而然滑落在了地上。谢若虚分神看了一眼不速之客,又弯下腰去将书捡了起来塞怀里,方道:“何人闯我院内?”

闯进院子里头的不速之客鼻梁高耸,像是能在上头滑滑梯那般。又骚包的挑染了两搓大白毛,从鬓角梳到脑后,梳成了一副马尾,他嘴里头叼着片柳絮,上下打量了一番院子的主人,乐呵道:“是个道士?抱歉抱歉,我还以为这通宅子依旧无人呢。”

听他这话谢若虚大概明白些,之前那家主人托管家将他们带来的时候,就发现这本该空无一物的老宅子里头,有些过了新的东西,想必就是面前这人的。谢若虚弯了眉冲他笑了一笑:“近日占了大侠的落脚处,还请大侠体谅了。”

“哪里的话,道长生的如此俊秀……那什么,那啥,如同‘玉山崩于尊前’。这里岂不是蓬荜生辉?”不速之客将嘴里的柳絮吐了出来,冲他笑:“我听说道家也讲缘分因果,我们今日遇到怕也是个缘分,不知道道长姓名……”

谢若虚为难的笑了一下,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对方,讲缘分因果的其实是少林那边的和尚,道家讲的是规律。但他还是礼道:“有幸。贫道谢若虚,师从武当。”

那不速之客眼底闪过精光,又不露声色道:“我是常还霜。我见道长好生面熟,要不要同我去喝酒?”

原来是他。二人一齐这般想到,却并不向人。谢若虚装模作样的撑了一下额头:“不了,贫道身体不适,谢过兄台美意了。”

十三年前二人初遇,共同看了五年的日出,后来就各自再没见过,他们从前也不曾谈论过多自己的事情,只是每日去看日出,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。如今再认,怕只能是徒生尴尬。

常还霜也不多说,冲谢若虚比了个手势道了个别,又翻过墙去走了。留着谢若虚有些苦恼的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,心里头百般滋味,无一般是挂在对方身上的。

他只道那不速之客面熟,却没想到那就是陪他看了五年日出的常还霜,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天子旧都里头。

麻烦啊。谢若虚叹了口气,接着翻开了书。

要拿他怎么办呢。

过了好些日子,那户人家的儿子依然没有找到。谢若虚又见了几次燕决明燕师兄,他不太再能分心去看谢若虚了,初见时那般只有半丝焦虑的脸上如今被焦虑糊了个七七八八,连那张秀丽的脸上都长了几个痘痘,看上去非常不好。

武当山并不会大张旗鼓的寻找某个不相干的人,他们总是在出世和入世之间那一道缝里头徘徊,他们身后是大明的朝廷,一举一动都被看作和国祚有关。所以他们能做的,就是在燕决明算卦的时候,替燕决明做一些系统的法子,询问街头巷尾获取信息——这擅长算卦的师兄总是随手就是一卦,准确度着实堪忧。

这又是空手而归的一日,谢若虚收拾好了作法的东西,正要随着师兄们离开,忽然被燕决明叫住了。他心里头微微有些厌烦,却还是挂着笑容转了过去,看着眼睛里头布满了红血丝的燕决明,轻声问道:“师兄唤我何事?”

“你留下来。”燕决明看着他,微微皱了一下眉头:“我同你算上一卦。你们走吧。”

到了金陵的地界,诸多武当山的师兄终归是客,不如做街头算子的燕决明熟悉地界。作为一点尊敬,他们看了一眼谢若虚,又离开了燕决明的屋子里头。留着谢若虚与燕决明眼对着眼,谢若虚脸上那温和的笑都快僵死在脸上了。

燕决明就这样一直盯着他,然后猛地笑了出来,大笑声几乎要掀破屋顶,笑的他眼泪都流了出来。谢若虚看着这倒霉师兄,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,叫他笑的有些疯癫。他凑过了几步,却没去拉燕决明:“师兄,你怎么了?”

燕决明的笑声好半天才停下来,他伸出手来掐了一把笑出来的泪水,问谢若虚道:“你冲我笑着不累吗?”

谢若虚的笑容依然好好挂着:“怎么会呢。”

“罢,罢!我也不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人,就随口言上两句。”燕决明伸出手来点了谢若虚的眉心,又从眉心滑至有些塌地鼻梁,好好的摸了一寸鼻梁骨,叫谢若虚不适的皱了皱眉,燕决明哼笑了一声,终于从那张疲惫的脸上看出来昔日“武当传奇”中的模样。他道:“无情总被无情伤,我虽然不知道你悟的是什么破道,但现在返悔还来得及。”

“那师兄看的还真是透彻。谢若虚指尖虚凝了一道道气:“不愧是传奇里头的人。”

燕决明哈了一声,像是没看见那道道气,擦了两下鼻尖睨了他一眼:“再传奇也拦不住你找死。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,滚吧,我还想留命呢。”

谢若虚一道剑气劈向墙上,留下不深不浅的一个印子。

“那这样真是太好了,谢谢师兄不杀之恩。”

从燕决明的屋子里头出来,谢若虚又变成了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。他背脊挺立走在阳光下头,笑的很是温和,叫从他身边经过的姑娘都要回头,再仔细打量这道士两眼。谢若虚报以微笑,然后继续往落脚的院子走去,却被街边喧闹和熟悉的声音吸引了过去。

他微微转过头去,有些疑惑的看着右边聚在一起的人堆。主动凑堆凑了过去,视线穿过人堆看见了人群中心里头的人,然后被滑稽的场面逗得笑了出来。

“有钱的捧个钱场,没钱的捧个人场哈!”

人堆里头的常还霜一边吹着唢呐,一边夹着铜锣鼓在那儿敲,身边还夹着一只琵琶,时不时拨弄两下。这等身负多样绝才,叫谢若虚叹为观止,想了想看着幼时天天吃他糖画的份儿上,放了一整袋银子在上头。

这等财大气粗,立即就吸引了目光来。常还霜也不例外,立即将视线投向了金主,却惊讶地发现是前些天见到的谢若虚。他顿时就把乐器一放,不顾人群还等着他往下吹,看着谢若虚道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
“吹啊,怎么不接着吹了?”

“诶呀,怎么看见钱袋子吹不动了?”

看客扫兴道,常还霜摆了摆手:“不吹了不吹了,回头再说回头再说。”

看客们扫兴的走了。谢若虚笑着看向常还霜:“和师兄们一同出来,正好看见了你。”

“正好,你之前大概没来过金陵吧。”常还霜不理那堆乐器,勾着谢若虚的脖颈,道:“我带你逛逛这金陵城如何?”

谢若虚想了一下,看着常还霜,笑着点头同意了。

于是常还霜这个不学好的胚子带他逛了几条大街,一边走一边谈,路上顺便掏谢若虚给他的钱袋,给谢若虚买了糖画儿,他在竹签下头包了油纸,将金灿灿的糖画递给了谢若虚。

“给你,金鸡的。金鸡报晓。”

谢若虚愣了一下,接过了那个糖画咬了一小口。他想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很喜欢吃糖画了,那个金灿灿的糖格外的腻,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。只是又咬了一口。

“谢谢。”他笑了一下:“那棵树是什么?”

二人站在三生树院子外,里头好几对眷侣在那儿勾着红绳,绑情人结。常还霜看了一眼那树,道:“那是三生树,上来,那树挺好看的。”

他说着一个轻功上了三生树院的房顶,坐在吞脊兽旁。谢若虚也跟着踏了上去,那三生树翠绿的很,上头又绑了一条又一条的红结。情人们在树下索取红绸,然后将它挂在树枝的枝桠上,点缀着三生树,寄托他们美好的愿望。这么一看着实是一副美景。

常还霜看着那棵树,戏言道:“这是金陵的三生树。三生树下刻三生,他们不但要这辈子在一起,还要在一起三辈子这样。”

谢若虚又咬了一口糖画,同他弯了弯眉间,笑:“可是你说一生在一起,下辈子又何必?”

“是因为良人吧。”常还霜慵懒的晒着太阳,哼唧了一声:“他们觉得和对方这样过几辈子也不会腻。”

谢若虚点了点头,不知道有没有赞同他的话。

二人又逛了几圈,常还霜没忍住心里头的恶趣味,又将谢若虚带到了千钧楼去玩耍。楼里嘈杂的让谢若虚不耐的皱了皱眉头,常还霜见他神色,便打算将这人带出去。却恰好赶上了内急,肚子疼的打鼓,只得和谢若虚打个歉,先跑了。

谢若虚垂着眼帘,看着千钧楼的地面。他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,让看守场子的人都多看了他两眼,却又发现这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道士,便也不再管他了。谢若虚虚倚在门边,在这千钧楼的三楼,听见了一声兵器摩擦的声音。

不是防身惯用的长剑和大刀。

那个声音是便于杀人的匕首。

谢若虚轻笑了一声,闭上了温和的眉眼,心想自己来的真是不巧,或者说是巧透了。他知道接下来大概要发生什么,却也没有出去的打算。他阖上眼,心里头轻轻倒数,还没有倒数完前,就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。

试图奔向门边的赌徒们被门口早早守着的人一刀刺入胸膛,喷涌的血液将那些人活生生吓退回了楼里,可楼里又更多的歹人,如同宰羊羔一样将他们杀死。喷涌的血液溅满了千钧楼的地上和墙上,看场子的人吓得破了胆,抄起刀来就要杀出去。

然后人首分离。

谢若虚听见那个看场子的人倒在他的脚下,终于睁开了眼睛,入目是穿着黑纱布,浑身血味,刀剑上头还在滴着猩红鲜血的歹人。他右手之间凝一道道气,只是那道气不同他人,竟是红色的。

是同那人血一般的猩红,萦绕在他的手边。谢若虚只一挥手,一张猩红道气凝成的八卦盘便将两名正朝他逼近的歹人拍在地上。随即他一掐手诀,身后剑匣猛地裂开一道缝,精铁锻造的剑缠绕着猩红的道气,从剑匣里头飞出,扑哧一下扎入歹人的心脏,鲜红的血侵湿了他胸前的黑布。

谢若虚脸上温和的笑容,如今已消失不见,脸上浑然不见一丝情绪。见同伙被杀,剩下的人一齐冲向谢若虚,却在要近身前被人闪开,一把道气凝聚而成的巨剑悬挂在他们头颅之上。“唰”的那以下,红色的剑气自头颅劈开,将人从头到尾活生生的劈成了两半,另外几位也好不到哪儿去,剑匣里头的剑齐齐飞出,将他们活生生扎成了筛子,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没有自己的血。

而剑气的主人将白净的食指放到自己嘴边,添了一下上头不小心溅到的血,然后颇为不雅的呸了一声。他看着尸横遍地的千钧楼,方才还喧闹着的赌坊,如今除了他,不剩一个活口。

他笑了一声,耳朵里头突然听到不同于往常的风声刮来。心道不好,便随手抄起地上的长刀,往自己的侧腹猛地一扎。

鲜血喷涌而出,他抽了一口凉气,颇为戏剧性的摇了摇头摆出一副无辜模样,倚坐在了千钧楼的门边。

常还霜急急冲出来的时候,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。

他离去时还喧闹冲天的千钧楼里,渺无人声,天花板上,门槛上,赌桌前,墙壁地板到处都是鲜红的血,人们或没了四肢,或失去了头颅,有人断裂了的脖颈,现在还在朝外喷涌着鲜血。而贼人被活生生的一分两半,剑洒落了一地,也有剑插在贼人的身上。他的谢若虚倚靠在溅满了鲜血的墙边,闭着眼睛喘息,身边是一柄大刀。

他却完全无法对他升起同情心来。

谢若虚看向他,咳了两声:“常兄……那些贼人……”

“你别说了。”常还霜走过去,按住他的腹部,把人抱起来。

他对“谢若虚”这三个字的印象,还在那个武当山门前的绝壁,凸出来那一块山石上头,脚下云雾缭绕,没有香客的无数个清晨里。他带着画了金鸡的糖画,和那个纯良无害的小汤圆道长等着日出,等着分别的五更钟声。

后来他走了半年,去了趟中原,在华山一悟便是四年。往金陵前一访武当绝壁,一个人看了两个月的太阳,听着沉厚的五更钟声,他的小道长再没有在绝壁上,他眼前出现过。

常还霜想:“小孩儿,约莫已经把我忘了。”

而如今那个小孩儿生了一副君子面貌,面无表情,漫不经心的看着满楼尸体,血流遍地的谢若虚。在听到他的动静之后,亲自下手向自己左腹来了一刀,然后准备和他说临时编织出来的谎言。他在侧边芦房里头,透着窗户,他看见谢若虚冷面看着那些赌徒死在别人刀下,然后再挥刀将歹人残忍的杀死,眼睛都不曾眨那一下。最后整楼里头只有他一个活口。

那一串变故转瞬之间太快了,无论是歹人,还是谢若虚。常还霜根本来不及救下任何人,但他却记下了谢若虚的眼神。

他没有将人命视为蝼蚁。

他根本就是把那些东西当空气。

可谢若虚现在虚弱的躺倒在他怀里,温柔的眉眼里盛的暖意让他一时恍惚。

“这是谁?”常还霜恍惚间似回到中原的噩梦,他茫然的自问道:“我怎么认得他?”

“常兄?”谢若虚按着伤口,疼的眉毛快拧巴成一股了,却又用一双盈满了担忧的眼睛看向常还霜,道:“你可也受了伤?神色不是很好。”

常还霜把谢若虚抱紧了一点,狠狠的闭了一下眼睛:“伤透了,叫你疼的,我不该带你来这里。对不住。”

如果我不带你到这里来,你和我总归会有一日再度相认,在日出的山顶上头吃着糖画。

如果我不带你到这里来,你精心伪装的那副皮囊便不会漏风。

歹人杀了赌徒,你冷眼旁观一切,然后杀了歹人。

你原来如此无情吗?谢若虚。


二.

十月盛秋,华山断崖台。

此时天朗气清,华山的老债主武当,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门派,受了邀请来华山一论高下,又称“华山论剑”。当然,举办这活动这出了大头的,依然是背后有朝廷支撑的武当山。华山的一群穷鬼们只提供了地盘。常还霜被大师姐威胁了回来,他不想上场干架,于是便被一脚踢去做了后勤。

他从听雪楼后头,用着轻功望断崖台上搬东西。山脚下头马车辘辘,在有些湿的泥土面上留下车辙印。是往华山参加论剑的,各个门派来的人。常还霜随便瞟了一眼,看见山脚处停满了马车,喘着大白裘子的白豆腐们从马车上面下来,朝自己手心哈了口气。

啧,禁不起冻。常还霜摇了摇头,脑子里头突然闪过一个想法,谢若虚会不会来?

盛春那会千钧楼的凉意叫他至今不敢忘记,他把谢若虚抱回了院子里头,同武当山的道士们赔罪再赔罪,说是自己没有看好谢若虚——可不就是自己没有看好吗?若是看好了,那哪会死那么多人,他又何必要一刀刺向自己侧腹?

武当山的道士们将信将疑的看着他,然后去了个人去千钧楼,亲眼见了那血流遍地的景象,又回来对常还霜千恩万谢,硬生生给他塞了一锭金子。常还霜不了解那群道士们到底知不知道,自己的师弟是怎样的怪物,不过看他们的神情,大概是觉得谢若虚这个要命的无常,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白兔。

他将谢若虚还给了他们,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院子。他突然想起十三年前他第一次见谢若虚的时候,谢若虚摇摇摆摆的用轻功回了山门,那一丝不经意间泄露的猩红色道气,怕是本就不是什么正常道士了。

常还霜有些生理性的厌恶,拧紧了一双眉头。他又想见谢若虚,又不想看他顶着那副虚假温和的皮囊出现在自己面前。最后他唾弃了一下自己,想看的只是小时候那个人畜无害的谢小圆子,不是如今这个道法高深,杀人不眨眼的谢无常。

这两是同一个人,又不是同一个人。常还霜还有点害怕谢无常来论剑,冲他不到一分种干掉一群的能力,起码是几剑下去死一个。虽然谢无常不是那样想要暴露自己的蠢人,但万一他被惹毛了呢?

常还霜不知不觉中,已经把谢若虚假想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。当他又一次踩着飞箭往山头去的时候,他从山脚下看见了那要命的无常。

谢若虚披着白袍子,手里抱着个暖炉,笑意盈盈的跟在一个师兄后头,缓步地往华山上走来。常还霜瞳孔缩了一下,血腥的场面似乎还在他眼前绽开。

谢若虚罪不至死,如果他不在那里,那些歹人就会得手离开。

可是谢若虚就是在那里,他几秒钟就能杀死一个歹人,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,看着满楼的人尸横遍地。

他为什么能笑得出来?常还霜不理解。

常还霜差点飞剑斗不稳,他呼了口气,把视线从谢若虚身上离开,飞回了听雪楼里。

不管是什么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偌大一个华山,谢若虚身边还有师兄,能掀起什么风浪来?

事实是人不能多想,怕什么,就来什么。

华山论剑当日,常还霜随便找了个地儿坐着,下头不知是哪两个门派的少侠在对打。突然身边就坐下来了一个人,常还霜挠了挠头转过头去看,本以为是哪个他熟悉的师兄弟,或者是常行歌那家伙带着疯算子来华山了。结果一扭头,就被那双熟悉的温柔眉眼挟了个准。

是谢无常,谢若虚。

谢若虚弯着眼尾,一双眸子里头温柔的像含了水,偏偏叫常还霜浑身发寒。谢若虚道:“原来常兄也在这里。”

“哈哈。是啊。”常还霜尴尬的笑了两声,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:“你的伤怎么样了?”

“好的差不多了。”谢若虚手里捧着个暖炉,方才那坐下的动作,让由绳子悬挂在身上的袍子有些落下,谢若虚微微垂了眼帘,轻阖着眼同常还霜道:“常兄可否帮我个忙?帮我系一下这绳子。”

常还霜不太愿意,却还是伸出手来,帮谢若虚系好了袍子。生得薄唇的俊雅道子同他道谢,找话题道:“这回论剑,你要上吗?”

“我都奔三多的人了,还和年轻人抢什么风头?倒是你,要上吗?”

“师门里头我道行最浅,上去只能是献丑。”谢若虚轻笑:“不过是央求着来看的罢了。”

常还霜心里头腹诽,若是你道行浅,那台上打斗的那群人都不过是来耍猴戏的人。他闻着谢若虚身上有一点栀子的香味,却又不是从香炉里头冒出来的。又腹诽他人骚包,居然还自带栀香。

台上切磋的人换了几波,招式你来我往。谢若虚手里捧着暖炉,眼睛一直看着台上。常还霜看了没多久就腻了,连打了几个哈欠犯困。却无奈身后是岩石,不得好睡。谢若虚看着他困,于是戳了戳常还霜的肩膀,道:“常兄要是困了,不如睡一会?”

“睡哪?”常还霜打趣道:“总不能睡你腿上吧。”

睡你腿上你还不一刀砍了我?

却没想到谢若虚真的掀开了一点袍子,露出一尘不染的道袍,嘴角从浅笑变得有些促狭:“要睡吗?”

常还霜眨巴了几下眼睛,连声不用了,接着又打了几个哈欠。第一天的华山论剑不过是些虾米比斗,哪儿会有什么好看的?他没看几下又困了。本身在金陵呆久了,困了就随便找个房顶小睡一会儿,惯成习惯了自然挨不住困,没过两下又闭上了眼睛,重重一歪歪倒在了谢若虚肩上。

他正要起来的时候,却被谢若虚揽着肩按了下去,然后就枕到了一处软的地方——是谢若虚的腿。

谢若虚身上的栀子味凑近了更为浓郁,常还霜枕在他腿上,被暖炉捂过的地方暖融融的,谢若虚的袍子盖在他肩上。他微微睁开眼睛,正好对上了谢若虚那盈满了笑意的眸子:“困就睡会吧。”

于是常还霜就睡在了谢若虚膝上,待到最后一场切磋将要结束,谢若虚才将他喊醒。常还霜从他腿上起来,揉了眼睛,问他:“什么时分了?”

不问不要紧,一问才知道他竟在对方腿上睡了三个小时。他看着谢若虚那单薄的身子,也不理会这是个不到一分钟就能杀一排人的魔头了,满脑子都是那个吃糖画的小圆子,他颇为心疼的愧疚道:“你腿不麻?”

麻的,肯定是麻的。谢若虚促狭的笑了一下,但看你睡觉,我怎么忍心喊你起来?

暖炉里头已经烧干净了。谢若虚觉得有点冷,于是把袍子往身上系紧了一点,准备回武当那边去,和师兄们一起回到休息的地方,却还没刚走两步,台上二人互相抱拳致以敬意准备下台时,惊变陡生!

一把飞刀猛地飞向台上胜者的后背,胜者听见风声立即反应过来,转过头挥刀就要将飞刀斩下。刀锋与刀锋钪地一声相接,那飞刀上雄厚的内里猛地冲向不过二十来的胜者,将他腾地击飞下了山崖!一时间满座惊呼,纷纷看向那胜者,胜者跌落山崖,虎口崩裂飞出鲜血来,长刀也被击飞了出去。

见此事态突变。常还霜见状不好,立即猛地冲了下去。这华山断崖台下是真正的险地,雪狼蛰伏,一旦落下摔成重伤,便难逃一死!他不曾多想,纵身便向此一跃,抽出腰间长剑便俯冲过去。长剑随重力落下,复又被常还霜猛地踩了上去,颠了两颠。便又直直冲下,凌冽的狂风擦过他的耳膜,跌落的人却如何也够不上!

谢若虚站在上头,惊愕的看着常还霜的背影,不自知的捏裂了那暖炉,香灰自炉子里漏了他一手。他指尖聚着一团道气,红的让人无法忽视。可他又顾虑的看了一眼师兄们的地方,此时全场都在关注飞刀飞来的方向,还有跌落山崖的人。他最后猛地一咬舌尖,满腔血味叫他全部咽进了喉咙里,狰狞的别开了脸。

不行。

不能救他。

死就死吧,他自找的。

他狠狠一闭眼睛,将视线转向飞刀飞来的方向。鬼琵琶奏着音乐,身边的万圣阁刺客手里攥着刀,那鬼琵琶一声令下,便齐齐杀向场中。场中来人多半是二十来的小辈,那刺客又人多势众,又有鬼琵琶坐阵,哪里杀的过?那华山师姐死命冲杀,削了半边马尾落于雪中,堪堪从刺客刀下救回两个小辈。

地下的邹故贤一式八卦打落一个刺客,拧头转看着谢若虚,冲他喝道:“谢师弟,跑!”

跑?跑什么跑。谢若虚目光直冲着鬼琵琶,强忍着目光不去看常还霜俯冲而下的千尺山崖,血味不断地从他咬破的舌尖冒出来,又叫他咽下去,他红着眼睛,瞪着鬼琵琶那处,发狠的皱紧了眉头,几乎要拧成了一线。

他只有常还霜一个人。

我要你偿命。

他是如此想的,可却不是如此做的。他转头扯进了袍子,便随着众人往山下逃去。同门和他一起来看热闹的师弟惊慌失措的拉着谢若虚的手,哀声道:“师兄我……我好害怕。”

谢若虚没理他的话,拉紧了袍子就牵着他的手往前跑。常还霜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拉住了那小辈血流不止的手,虎口处的鲜血糊了他一手。他把人带了上来,却发现上面一切都乱套了。同门们拼死搏杀,而来参与论剑的许多人一拥而散,时不时有踩踏发出来的悲鸣。

他将剑上的人随便放在了一个背着刺客的崖边,焦急地看向他来时的地方,却只看见了一个破碎的暖炉,雪地里溅着碎渣。他心里头直叫不好,急忙驱剑往乱斗处而去,终于在山脚下头看见了牵着另外一个武当道士奔逃的谢若虚。

可是他刚刚看了一眼,便心慌意乱。那处闪着反光刺向了他的眼睛——是暗器。直冲着谢若虚的暗器,谢若虚的道行绝对可以反应过来,但常还霜还是猛地冲了过去。在这一片混乱景象里头,他猛然想起来那阳春日里谢若虚是怎么做的,他和那武当道士素不相识,但是他不能允许谢若虚第二次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情。

他驱着脚下剑猛地飞去,却无论无何也赶不到那里。无奈之下抽出腰间绳子悬挂着的箫朝飞刀处扔了过去,只求能够拦住那飞刀,可却还是来不及。

他看见谢若虚冷冽着那一张好看的脸回过头来,他已无暇再打出一张八卦图来,或者说他是武当的废道,他根本就不能驱动道气。于是谢若虚刻薄的唇念叨了些什么——好像是一句道歉。然后扑哧一声,鲜血撒了一片洁白。

那武当师弟死了,利刃穿心而过,喷涌的鲜血从溅了谢若虚半脸。

然后谢若虚猛地一抬手,将半空中的箫抓住了。他看向被自己的所作所为,活生生定在半空中的常还霜,动了动脸庞,又动了动眼角和唇角,似乎想扯出一张温和的笑来,却混着他半脸的血,显得有些可怖。

他最终还是没能扯出笑,于是他不再看常还霜,他蹲下身去,对着睁大着眼睛看向他的师弟,那血流不止的身体哭,哭得悲戚凄惨,哭得撕心裂肺。

就好像亲手把师弟推到利刃面前的人不是他那般凄惨。

“他是谁?”常还霜居高临下地,看着趴在雪地里哭泣着的谢若虚,又一次问了一声自己。

他浑身刺骨的冷。

他是谁?

这个冷心冷肺的魔鬼是谁?

谢若虚伏在师弟的尸体上嚎啕,可他并不悲伤,他只是有点空落落的,还觉得血有一点脏。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弟,可也止步于此,没有别的了。

对不起啊,你不该拉着我跑的。他想,身后却突然冒出黑影来,手上执着长刀,他猛地没反应过来,被那大刀刺伤,不知是不是那黑影没看清楚,还是他祸害遗千年,那大刀刺穿了他的身体,却没有刺上他的后心。

谢若虚转过头去,带着惊惶的目光看着黑影。那刺客抽出剑来,带着血的横刀要劈过他的头颅,却被一剑削下了脑袋。

常还霜冷着脸,看着血泪混合在脸上的谢若虚,眼睛里头带着厌恶,他呸了一声,看着谢若虚受了伤的左肩,又转过头去看正在交战着的华山断崖台上。最终咬碎了一口银牙,蹲下身去帮那无辜的师弟阖上了眼睛,讥讽谢若虚道。

“好一个大道无情。”他咬牙切齿,不知道为什么谢若虚会变成这样,然后猛地一剑削了过去,谢若虚看着他,顺从的闭上了眼睛,却没有感受到断头那一瞬间的极致痛苦,只有微凉的疼痛挂在他的脖颈边。

常还霜一剑斩下了他脸庞侧边的发丝,剑锋抵在他脖颈旁,微微破了一层血皮,那天鹅般优美的脖颈颈侧流露出血丝来,常还霜无不厌恶的看了他一眼,把剑放回了腰间。他的眼睛里头有一丝陌生,似乎掉头就要离开。

如果说上一次是那些人命该如此,那这一次就是谢若虚有意为之。

这懦夫惜命的很,无情的很。

“跟我走。”常还霜将那武当道子的尸体扛在肩上,头也不回的走了,也不管谢若虚跟不跟上来。谢若虚用手掌轻轻擦了一下颈侧,笑了一声。温和的笑容又爬回了他的脸上。

五年的日出,究竟能换这个人多大的退让?

他捂着伤口,打心底对常还霜说了一句抱歉,你的谢若虚不小心死啦。

常还霜背着那无辜的武当道子去了武当歇息的门庭,断崖山上争斗不歇,又有更多的华山同门奔向断崖山,同鬼琵琶一绝死战,算清那该死的新帐旧账。他背起了有些气喘吁吁,因为失血过多而白了脸的谢若虚,去了药房里头简单处理了一下,心里想着大概今日一战后,华山的医堂要给住满,便背着谢若虚下了华山。

华山断崖争斗声不断,常还霜背着谢若虚往下走。他如今去了也是个没用的,只得给师门尽量减负,带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捅自己人一刀的谢若虚。华山山门下头有个小村落,常还霜认得村子里头一户人家,他背着谢若虚,走到了那户人家门前,敲了敲门。

门里头传来女孩稚嫩的声音:“谁呀?”

“是我,苏小落,我是常还霜。”常还霜喘了一口气:“开开门。”

门应声而开,被称为苏小落的小女孩开了木门,看见浑身是血的二人被吓了一跳。她茫然的看着常还霜,没有让开路,常还霜只得同她解释道:“山上出了一点事情,我借你家用一下,马上处理好。令尊在吗?”

苏小落这才反应了过来,侧身让开了一条路,常还霜将谢若虚背到了房里头,又在小落的指点下头放到了一处干净的榻上。方才给谢若虚草草包扎的地方又被血给侵湿了,苏小落看了一眼谢若虚,用稚嫩的童音道:“贯穿外伤,哥哥等我一下。”

谢若虚睁开眼睛,不明所以的看着常还霜,常还霜看着他那貌似人畜无害的眉眼,顿了半天道:“她家是华山山脚下唯一从医的人家。”

苏小落抓了捣成泥的药草和纱布递了过来,又用铜盆子端来了一碗水,道:“爹和娘去外头给人看病了,家里只有这些,先拿去止血吧。我去抓写药草,吃点普通的药先。”

谢若虚带着虚弱的笑,同苏小落道了一声谢谢。常还霜看着他的脸冷哼了一声,谢若虚无奈的看了一眼常还霜,用铜盘将自己半张脸的血抹干净了,灰白的毛巾上头全是橙褐色的痕迹。谢若虚抹干净了,却听旁边常还霜冷道:“衣服解开。”

谢若虚垂着眼帘,从善如流的解开了破了的袍子,又一件件的脱下里头穿戴的极厚的道袍,白花花的背脊上一道血痕横陈,叫谁看了都要心疼——除了常还霜。

他已经清楚面前这个人大概是个什么货色,自然没有心疼他的必要。他从药碗里头挖出药泥来,用扁平的木勺均匀的抹在伤口上,刺激性疼的谢若虚抽了一下。常还霜低声骂道:“别动。”

苏小落在药炉里头煎了新药,药香味和独特的苦味混合着空气,飘散到谢若虚的鼻尖。常还霜给谢若虚上好了药,包扎好了伤口。匆匆和苏小落打了一声招呼,便重新往华山赶去。

那里有他的同门。

那里有他的山。


三.


当常还霜重新回到山下的时候,谢若虚已经不见了。

他只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苏小落,闭着眼睛,留着血,而本该好好呆在床上的谢若虚已经不见了。

他急急忙忙从村落下头赶上华山,鬼琵琶已经带着万圣阁的刺客们退却了——武当山那群道士,在看见浑身血泊的师弟时,猛地爆发了。

他们不再慌慌张张的往山下逃,年龄较长的武当道长们催动剑匣道气,立下阵法将万圣阁贼子围困,双方浴血奋战。常还霜回到断崖台时,战斗已入尾声,鬼琵琶带着头脑积极撤退。他最终只帮忙包扎了几个伤患,然后茫然地看着红着眼眶的武当道长们。

他想到谢若虚的眼眶也是这样红的。

只是眼底没有悲伤,只是是他谢若虚亲手将师弟推向死亡的深渊。

他又急急忙忙的跑下山去,回到村落里头,准备看看谢若虚,给他送回山前——然后再和他的师兄们讲述谢若虚这个混帐到底干过什么,好好把看似无害的祸患给绑住了,别再出来祸害无辜的苍生。可是当他重新回到山下的时候,他敲了好几遍苏小落的屋子,也没有那稚嫩姑娘的童声回应。他急着推开了房门,却只看见了大堂里头,闭着眼睛流着血的苏小落。

常还霜呆愣的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床上,又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苏小落,心中飘过了不好的想法。

“谢若虚,你个混帐。”

而嫌疑人谢若虚谢道长,正窝在一处山洞之中,盖着自己被割破的白袍子,卷着身体依靠在石壁边边。他的眉心紧皱着,身躯也不自知的颤抖,时不时翻了个侧身,像是在做着什么非常不好的恶梦。

他梦见冲天的大火,又看见一面的红。一面的鲜红里有一张又一张的大脸,死死的盯着他看。

“你怎么活着。”

“你怎么还没死。”

谢若虚被热浪打的喘不过气来,浑身上下都在发烫,他在梦里努力的摆着手,捏着手诀。他一下又一下的将剑气刺向鲜红的脸,所有的剑气和剑却被那些脸吞噬了。

大火就要烧到眼前,谢若虚慌忙的向后逃去,那鲜红的脸又要将他吞噬。他无路可逃,却突然按到了一块冰,抚慰的他浑身舒缓。

谢若虚急忙的凑过去,却又被割伤了脸颊,谢若虚听到有人和他说“起来”,他四下寻找着声音,可还是只看见了漫天的大火。

“我让你起来!”

脸颊上的伤口加深了,大火彻底将谢若虚吞噬,谢若虚慌张的醒了过来,却正好对上了常还霜阴郁的眼睛。

常还霜冲他冷笑:“你到底修的是个什么鬼道,为何见一个杀一个?”

常还霜的剑锋侧在谢若虚的面颊旁边,常还霜用讥讽的语气责问他:“你到底经历过了什么?让你连一个八岁的小女孩都没有放过?”

剑锋就在谢若虚的脸边,谢若虚只要稍微回答不得他心意,下一秒就会人首分离。谢若虚愣了一下:“我没有杀她……”

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下手杀一个人了。

最多不过是见死不救。

可脸边的剑锋又刻重了一些,常还霜低下头来,挑起谢若虚的下巴,冷哼了一声:“她死了。”

谢若虚看着常还霜,那张俊秀的脸流露出血来,他有些失措地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没有杀她。”

“不是你杀的,那会是谁?你好好的身负重伤,为什么不在那里养病,反而跑出来,你不是做贼心虚,你是什么?”常还霜看着谢若虚,冷哼一声:“你非要在我面前装好人?今天苏小落,往前一点你的同门,五个月前的千钧楼,你装什么好人。为何不有话直说,明明白白的同我打一场!”

谢若虚低声道:“啊,你看见千钧楼了啊。”

“回答我的话!”

“我不是好人……但是,”谢若虚抬头看向常还霜,眼睛里头又是那种化不开的温和:“你不一样啊。”

“不一样什么?”常还霜被他看的有些恶寒。

“你陪我看了五年日出。”谢若虚抬起手来,轻轻握住常还霜执剑的左手:“你是不一样的。”

你是我心头的月亮花,让你看见我如此不堪,实在是对不起。

这一方山洞之中,谢若虚握着常还霜执剑的手,惩罚自己似的,又将那冷铁往自己脸上割深了一些。常还霜看着谢若虚,随着他的话不自觉的想起那个有点嫌弃他,但是人畜无害的汤圆,难以置信道:“你和当初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。”

“我和他是一个人。”谢若虚轻声唤他道:“还霜哥哥,你是不一样的。”

常还霜打了个激灵,眼里都是悲意和厌恶。

近似的声音,相同的道名。

杀人不眨眼,冷面如修罗。

“你去死吧。”常还霜说。

谢若虚阖上了眼睛,伸长了自个的脖颈,露出下头脆弱的血管。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容,可是过了好久,刀锋都不曾落下,他疑惑又笃定的睁开了眼睛,那长剑已经被常还霜收回剑鞘之中。

他果然是恋旧的。这顶可恶的恶人看着常还霜,发自内心的愉悦。常还霜在他面前蹲了下来,用双手捂住了脸。谢若虚看着常还霜,半天都没有反应,最后抬起手来,试着触碰了一下常还霜。

他只是轻轻一点,却被常还霜紧紧抓住了。常还霜不再用手捂脸,而是看着谢若虚,握着他的右手,缓缓移到了自己的心口上,那里的跃动隔着面前这个人的胸膛,不断地撞击这谢若虚的掌心,撞的他无地自容,像是被烫熟了手的那样难堪。

“谢若虚!”常还霜瞪红了眼睛,抓着他的手不断颤抖,强求着面前这个不知有没有悲悯之心的道长看着他:“你听得见我说话吗,你还有心吗!”

常还霜似在怨他,又似是在自艾。谢若虚慌张的看着常还霜的脸,不复刚才的从容,右手在常还霜胸前动了一动,削葱般的五指并作了一下抓的模样——他想逃开。

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,可常还霜毫无反应,就像是丝毫不知道对方只要愿意,下一秒就能掏出他的心脏那样,他口中的言语如同刀剑,刺向谢若虚:“你现在也想杀了我吗……看日出,杀狂徒,所以你杀了千钧楼无数背后有有家有口的普通人,你杀了护送你下山的师弟,杀了为你熬药的小苏。就差一个了,你修是的绝情吗?还差我一个了,还差我一个了!”

常还霜双手捧起谢若虚的脸,不断地摇晃着对方的头,两个人的眼睛对上,谢若虚眼底不易露出来的惊慌失措被常还霜看了个一清二楚。

“……还差我一个,你就真的道之所至了,你就真的孤身一人了!谢若虚!”

一滴眼泪滴在了谢若虚的脸上,雨夜的山洞里,一个剑客捧着一个冷情人的面颊,为他掉下眼泪。谢若虚的左手攒紧了拳头,失措的看着常还霜,语无伦次的辩解道:“你别哭,我没有杀他们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
我没有杀小苏。

我只是见死不救而已。

我只是想借他们引出杀了我家人的仇雠而已。

我只是……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……

谢若虚看着常还霜的眼睛,右手无力的垂了下来。

“他们全部因为你死了,你为什么会这样。”常还霜看着他,似哭似笑:“你有心吗。”

“……你有心吗,谢若虚。”

谢若虚手足无措的抬起手试图抹掉他一点眼泪,却又被常还霜抓住了手,大雨在外头哗啦啦的下着,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,是剑客试图唤故人回头。

快回来吧,不要走了。

最终故人同他败了下来,伏在他耳边呢喃,声音微弱的几乎要被山洞外的雪声淹没。

“是我罪该万死。”

“常还霜,你救救我。”

这乞求恶心而可笑。见死不救的绝情人乞求着他人的垂怜,自负惩恶扬善的侠客被这世间的罪人亲吻上了唇,同他纠缠唇吻间的气息与眼泪,而侠客怕他走投无路,怕他一去不回。

那是一个吻啊,破釜沉舟。

谢若虚自十五岁后的满腔仇恨,自七岁后的孑然一身都被刨开。孤独,执念,懦弱,阴险,冷漠填满了这个人的半生,如今被一点点的蚕食鲸吞,整整十八年,他面前条条道路自青云上垂下,而他画地为牢。

他太过于偏执清醒,条条道路他一眼望穿,九天青云之上他只能看见自己歇斯底里疯癫致死。所以条条大路都通天,偏偏没有一条是让他觉得自己能活的。

——要是这一切和十多年前的血案一样无法收场该怎么办?

谢若虚扪心自问,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,如清风散于林间,卧倒在温柔乡下。

“我的心碎掉了,”谢若虚喘了口气,红着眼眶道:“你再给我一颗吧。”

——不知道,死便死吧。

“我爱你,还霜,我爱你。”

你曾经是无数个日月里头我的念想,我黑透了的心里半点红都是你,最后思念变成了假性爱恋,最后爱恋成了真,成了从内而外将我千刀万剐,足以杀死我的利刃。

我得知仇恨的那一日我去了山门的石头上,从子夜等到五更天,你没有带着糖画来看我。我只能悲哀的在山石上等你,天亮的时候被不明所以的师兄捡回去。

你为什么不来了?

偌大的武当山那么孤寂,只有你会陪我看日出,你为什么不来了?

这爱情足够悲哀,足够绝望,足够恶心,足够杀了他这个人。

足够叫人回头。

哪怕无岸。

“谢若虚,你不必如此。”常还霜握住了他的手,那灼烫的指尖将几乎要将谢若虚烫的跳起来,常还霜握着他的手,看着他道:“你不必如此,你道法高深……你武学精湛,你……”

他着实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来安慰谢若虚,他对于赞美无非是顶天立地,忠义两全这样的正面词汇,谢若虚除了道法高深,长得好看,他还有什么?他做的任何事情传出去,都要人咬牙切齿碎尸万段,他根本不是配被赞美的人物。

“你不要我救你,你要救你自己……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。”

“你是。”

谢若虚猛地挣扎起来,将常还霜按倒在地,俯下身去再一次浅酌了常还霜的唇间。看着对方惊愕的神情,不自知的笑了一下,像是终于吃到了小时候被对方带来的糖画,他轻声重复道:“还霜,我爱……”

最后一个字他没有吐出来,他伤口一阵接一阵的疼,眼前发昏。谢若虚努力睁着眼睛,却还是不得不服从了疼痛。

你终于知道了。

这该死的,卑劣崩坏的情感。

留着常还霜看着昏倒在他身上的谢若虚,一时无言。

这是你吗,谢若虚?

常还霜最终还是没有扔下谢若虚,将他带回了山门之中。他不敢再去村落里头,他扛着谢若虚,满脑子都是倒在血泊里的苏小落。他对肩上这个人满腔的恨与无奈,他妇人之仁,下不了手杀这个顶恶的人。他回到了华山,将肩上的谢若虚送到了武当那群道士的门前。

可他话到嘴边,却说不出谢若虚他究竟做了什么顶恶劣的事。他不该包庇这个恶人,可他说不出口。

“还霜,我爱你。”

恶心至极。

常还霜在那群道士门前,狠狠的闭了下眼,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头,铺展开了信纸,给金陵的应天府写信。他沾了墨,在台上写了封长信。

他对谢若虚下不去手。哪怕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。数十条上百条人命在他身后注视,可是他不想。

太……

他在武当山上和谢若虚一起看了五年的日出,后来去了一趟中原,不小心撞上了疫村。他福大命大,没有染上,却亲眼看见一个父亲,将染病了的女儿活活烧死。

他看着那个父亲泪流满面,染了病的女儿惨叫着怒骂,他不忍直视,闭上了眼睛。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,做梦都梦到那个场景,浑身上下都是无力感。他为此回了山门,独自一闭关就是好几年,出关之后去了武当山,想再看看那个小汤圆子。

小汤圆子没来。小汤圆子变了样。

他必须把这件事情问个清楚。

他不要看着谢若虚一去不回。


四.


华山论剑经此一遭,已是办不成了。师门向来参与的几位弟子给予了问候,又亲自写了书信,交与他们师门去,好叫放心。武当山折损弟子,“吉祥物”谢若虚又身负重伤,便在武当山上多停留了些日子。

常还霜去找谢若虚,武当山的道士们见是那位带着他们师弟回来的华山侠客,便放了他进门。谢若虚的披着一件外袍,并未梳冠,略带惊喜的看向了常还霜:“你来看我了?”

“我和你谈点事情。衣服穿好,出去说。”常还霜看着谢若虚那张白的和豆腐一样的脸,深吸一口气,为难的接受了这家伙是个恶棍的事实。

谢若虚从善如流的穿好了衣服,笑着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师兄们,和常还霜去了华山外头,外头已经开始下雪,常还霜念着谢若虚身上还有伤,给他打了伞。谢若虚窝在伞的下头,冲着他笑。

谢若虚很好看是真的。

很可恶也是真的。

常还霜打着伞,带着谢若虚去了一处亭子,面目凝重的问他道:“你老实和我说,你到底经历过了什么?我不信你如今这般,是你一开始的初心。”

“啊?经历过了什么……”谢若虚垂了眼:“若是这就是我一开始的初心呢?”

“这不好玩。谢若虚。”常还霜指节扣了扣亭中冰冷的石桌:“我前些日子已经修书了应天府。如果你不讲明白缘由,我可以先把你送进去,再好好查一查,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以及你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。”

“这是你的最大容忍度了吗?”谢若虚单手支着下巴,眼神瞟向另外一边的雪崖,好一会儿才移回来:“你去过中原鹿村吗?”

“我经过过那个村子。那个村子已经,很破了我记得。”常还霜道。

谢若虚叹了口气,道:“这样吗?可能还是死的太多了。我小时候那里很多人来着,街上没有卖糖画的,但是有人卖糖,好像还挺甜的来着。”

“说正事,不要扯开话题。”常还霜打断他道。

说正事吗?谢若虚嗤笑了一声,道:“好啊,说正事。”

他本不是武当的直系弟子,他的父亲是。他的父亲后来同山下一个女子结了婚,有了他的出生。他对父亲已经没有多少印象,只记得他是一个温和的人,母亲也是。他们在江南买了房子,后来父亲有一天不见了,母亲说他成仙了。

他当时以为是什么很好的事情,后来才知道就是死了。母亲带着他拜祭完了,逃命似的去了中原,颠沛流离,终于在鹿村住了下来。住了不到三年,鹿村大火,他当时在伙伴家里头,玩的太晚了便干脆住了下来。睡到半夜突然有人把他猛地摇醒,他看着家里变成一片火场。

后来的事情他不太记得,只记得身上很疼,再醒来就是武当山上。他成了武当山的弟子,同门们对他很好,却又有一点疏离,不肯,或者说是不敢和他玩的近。只有常还霜,天天给他买糖画,和他看太阳。

再然后常还霜不告而别,谢若虚在山崖上坐了很久,对方没有再来,他自己看的索然无味,便干脆往武当的藏书里头泡,做完早课便在里头泡上一天。他无意闯了不知哪里的书架曾,里头是一个师叔记载的,关于武当的事情。

谢若虚在里面看见了自己。

“‘师兄的儿子天生奇道,在鹿村以一己之力杀了半村的人……难怪那些人要追杀师兄他们不放啊。’”谢若虚的指节一下一下叩着冰凉的石桌:“我的父亲死在仇人刀下,我的母亲死于不知名的大火,我唯一的头绪,就只有这么一句话,你说我怎么办呢?”

常还霜看着谢若虚从石凳上站了起来,居高临下的看着常还霜,对着他笑。

“我要就这么了结这一切,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?”谢若虚用一种很无辜的语气轻声道,然后猛地掐碎了石桌的一边:“不,我要杀了他们。”

常还霜难以置信的看着谢若虚:“所以这就是你数次见死不救的理由?”

“我什么都没有,除了这具还算漂亮的皮囊里头装着的,血红色的剑气,什么都没有。”谢若虚道:“我就是最好的线索,只要我活着,他们就会不断出现。他们会的。”

他把他身边发生的一切谜案,都归到了一起。常还霜皱了皱眉头,觉得这样不妥,但谢若虚接着说了下去:“对于他们的死,我很伤心……但是我必须要揪出来,到底是谁烧的那把火。”

外头下着小雪,铺满了亭子的顶头,常还霜在石桌面前思考了很久,最后道:“我帮你查。”

谢若虚的左手轻轻盖住了他放在石桌上的右手,冰凉的掌心着实凉了一下常还霜,常还霜抬头看着谢若虚,不容置否道:“但是查出来了之后,你要和我走。”

“只要你想,我整个人连人带心都可以是你的,还霜。”谢若虚道,却着实叫常还霜打了个寒噤。

于是常还霜带着谢若虚,踏上了去中原鹿村的旅程。常还霜无论如何,也要求去那场大火现场看一看,谢若虚虽然看上去不是很高兴,但还是答应的常还霜的要求。

常还霜在马车上问他:“你回过鹿村吗。”

谢若虚说宿仇未昭,不敢回去。

常还霜一再问谢若虚,究竟还记得多少事情,却没想到这个满腹仇恨的道长,居然是个一问三不知。除了那场大火之外,许多细节都记得不清不楚,或者压根就没记。他最终只得搜肠刮肚,想了又想,接连想了好几天,才问出一句:“鹿村有走更的吗?”

走更的,又是村里头守夜的,五更天鸡叫的时候打更让人出来干活。若是那场大火还有什么人能记住,那就只有走更的了。

谢若虚想了想,终于给了一个准确的答案,说有。常还霜松了一口气,在颠簸的马车上换了个话题:“你身上的栀子香,到底是怎么来的?”

谢若虚敛着眼,道:“是我袖头里兜了香包。”

常还霜嘘他:“噢?香包。”他挤眉又弄眼的,叫谢若虚难得有些燥,反问道:“香包怎么了?”离鹿村越近,他的心情愈发不好,袖子里头装了一封信,叫他攒的有些湿意,大概是掌心的汗淹上去了。说起来倒也好笑,这样玉树临风的人,掌心居然也会出汗。

终于到了鹿村,下车便先见了一片荒凉。谢若虚在村头借了只鸟,将袖子里头的信绑在腿上,叫那鸟儿飞了。

那信是他夜里趁着常还霜睡了,点了灯同师门写的。

“不肖谢若虚。苟命世间,今已二十三载,余有七月。

夙时父去尘万圣贼手,初曾教命:‘惜福知退。’后母去,遗志‘无与仇。’福祸无门,惟人自召。不肖忘言。师门善怜,育养至今,零丁侄子,怎沐厚宠?无路寻道,恩师指南,怀病卧床,同门不。念恩至此,涕泣难止。

八年以来,恶行累累。有违天理伦常,辱没师门之罪,罄竹难书。今师门待我如旧,念我至今。是逆徒永愧师门,难谢师恩。睇东南之景,再难近云峰。今自废道行,悉数还之,仍不及偿教养之恩,愧不如死。宿仇得昭,甘为陨首。

言书至此,涕泪齐下,顿首东南,一纸两断。”

一封信书托了鸿雁,从此同师门两处断绝。

谢若虚阖上了眼睛,朝东南深深一叩拜,暗道。等我宿仇得昭,我便自废了道行,从此做个废人。

习武之人筋脉同气一连,废了道行说的是个好听的,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。若是废了道行,便从此真真正正做了个落下病根的破烂人了。

可谢若虚哪里在乎这些?

常还霜倚在他身后,看着谢若虚三度叩首,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,弯下腰去拍了拍他衣袍上头的灰,残破的鹿村里头,那个村子里曾经守更的老人,会给他们答案。

他们走到了那间草屋子的门口,常还霜敲了敲门,里头打开一条缝隙,老人的一小张脸从里头露出来,他问道:“谁啊?”

“爷爷。我是十七年前搬进村子里那家的孩子,我姓谢,您还记得我家吗。”谢若虚冲他笑了一下:“我来拜访您了。”

老人皱眉摆了摆手:“不认得不认得,我身体不好,不见客。”

“不记得了吗?”谢若虚脸上依然挂着笑意,常还霜赶紧拉住他的右手,免得他干割去老人一只耳朵之类的混账事。常还霜顿了顿开口:“我劝您还是有话直说,我身边这位干的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事情,您不说话,我就当您自寻死路,不拦着了。”

老人依旧要关上门,谢若虚右手的指尖摩挲了一下常还霜的手掌,常还霜也不管那么多了,长剑出窍一闪而过,劈上了木门,出了长长的一道划痕。老人吓了一跳,连着说话都带着抖:“你们……你们怎么……”

“我劝您还是好生说实话出来,不然下次动手的不是我,就不是砍木门这么简单的事情了。”常还霜无奈的摊了摊手:“我们可以进去说。”

老人脸上肌肉抽了两下,最终叹了口气,打开了门。

简陋的桌上没有茶壶,自然也就没有茶水,老人放了他们进来,随便扒拉了椅子坐下,谢若虚和常还霜站着,看着老人,老人有点虚的开口:“你们来干什么……”

“爷爷,你能告诉我,那晚上的大火,是怎么一回事吗?”谢若虚看着老人,道。

老人看着谢若虚,摩挲了一下手指:“不知道。”

“骗人。"常还霜没抓住谢若虚,抬手一道剑气就擦着老人身旁砍到草屋后头:“你怎么会不知道呢?母亲和我说,每天晚上,都是您走更,帮忙看村子的。”

“那么大一场火,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?”

老人浑身抖的像筛子一样,微微偏过头去,看见了被那一道剑气劈裂了一个大坑的墙,又抖了两抖。转过眼看到了谢若虚脸上,好半天才对着那张笑脸开口:“……我看见了,是二虎。”

“二虎?”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,谢若虚皱了皱眉头。老人以为他依然不信自己说的话,忙解释道:“就是我大哥家那个痴儿!那天夜里我……我走更,内急去上厕所,便把还没点完的烛火放在了一边……然后回来的时候,那房子已经烧起来了。”

“二虎在旁边痴笑……”老人捻了一下指间:“他放倒了那根蜡烛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?”谢若虚咬了一口下唇,眉目间带有血气。

“那是我大哥的儿子啊……我怎么能说出来呢?那是大哥的唯一一个儿子啊。”

老人颤抖着拨弄着茶杯,回忆这样的事情让他有点负罪的自厌感。却没发觉他说的时候,那个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不断地颤抖,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。

常还霜皱紧了眉头,难以相信困扰谢若虚那么多时岁的仇恨,就是如此?却还没等他细细思量,身边的谢若虚突然发出了声音。

“哈……哈,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
谢若虚轻声笑了出来,随后越小越大声,直至他笑弯了腰肢,眼眶里流出泪来,将老人吓了一大跳。

尘埃落定了,就这样了?谢若虚大睁着眼睛,不敢相信事实这样荒谬。

那他谢若虚是什么,从头到尾自作主张,将自个当了角儿的茶童?

开什么玩笑!那他一路沉默不语,忍辱负重,满肚子的仇与恨。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十八年,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,有违良心一切——

——都是错的?就因为这样,就是这样?

根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上的仇家,根本就是一个傻子的所作所为,根本就是那走更的瞒而不报?

那他都做了些什么?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常还霜见他神色似有癫狂前貌,二话不说自背后将谢若虚拉到怀里搂着,抵着他的额头抚着他的背脊,嘴里念叨着:“若虚……冷静,没事的,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
谢若虚大睁着眼睛,神情是常还霜未曾见过的。无论是冷面的无常,又或是冲他带着眷意地方笑,他都从来不曾见过谢若虚如此事态。谢若虚大张着嘴喘着粗气,眼眶红的像要滴出鲜血来。常还霜一边念叨安抚着谢若虚,一边用眼神示意那老人快逃。老人早就被谢若虚一顿疯狂的大笑吓得六神无主,屁滚尿流的跑向门去,是一副怕极了的模样。

那笑声顿了两秒,谢若虚喘着大气,轻声幽道。

“爷爷……哈……你去哪儿?”

常还霜搂着怀中人,谢若虚的身体逐渐发热,他心里念叨一句“坏了”,梁上便急传一声:“把你侠侣丢开,逃!”

梁上娇喝的君子,带着黑色面纱显了形,一股子奇诡的兰香随着她出现而蔓延开来。常还霜有心追问这突然出现的女人,但谢无常的体温真在飞速上升,连同眼珠也蔓延了一层红来。

——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。

梁上君子见那常还霜硬生生不动,咬了咬牙一脚把常还霜踹开,连带着他怀里的谢若虚也跌坐在了地上,可他并不急着爬起来,只是一声怪笑,一把血色重剑立于门口,活生生将老人从天灵盖往脚底,劈成了两半。

脑浆和血混杂了一地,老人的尸体还在喷着血,喷溅出来的血液沾了谢若虚一身,谢若虚只是捂着脸,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大笑。

他身后的剑匣轰然裂开,那道气上的血色浓郁的快成墨了,腥臭的血腥味不断地从剑匣里头传来。常还霜被梁上君子踹了一脚,踉跄了一下才站稳,他转过头来急问道那君子:“你是谁!”

女人恨铁不成钢的喝他:“我是谁?今天这要命的道长一刀下来我们都得死,你还问我是谁?快拉住他!”

她话音刚落,三道如同海啸一般势不可挡的血色剑气便直冲而来,女人唾了一声,一晃手便消失于前头之中,留着常还霜独自冲着那三道剑气,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几乎要把他压跪下来。

这就是谢若虚?

这就是他的忿恨和愁苦凝聚成的“道”?

常还霜咬咬牙,腰间长剑出鞘,一道青白色的剑风直对而去,同猩红的剑气互相撕扯,然后被吞噬殆尽,他抬抓左手横劈一剑,竟是硬生生的将这血色剑气拦腰斩断!

可纵使如此,常还霜依然留了伤口,他虎口崩裂,鲜血自虎口溢出。那女人喝他道:“给我掩护!”

生死攸关,常还霜自然是想不到那么多。他喝了一声昭示他听见了。他扔出腰间另一把剑,随后闪身驱前,要打散谢若虚的攻势。却还没近身前,谢若虚站起身来,猛地抬手一推,一张八卦图将剑和常还霜一同推了出去,一把撞破了木屋的墙,将常还霜恶狠狠的打出了几十米,直伏到外头土地里头啃了泥巴。

那女人伏下身去,要给谢若虚背后一刀,却被谢若虚运了剑,一剑刺穿了右臂,又一掌拍了出去。

谢若虚双目血红,表情癫狂。他抬手运气,猩红色的剑气叫他凝聚于上空,凝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八卦盘,他正在那下头的中间站着。常还霜从地上爬起来,擦了一下唇边的血,浑身的骨骼肌肉都在叫痛,可他像是全然没有感觉一般,目呲欲裂的看着谢若虚。

——他打算杀了自己。

他道之所至。

他死定了。

常还霜提剑便往那逐渐下落的八卦阵里头冲去,那血色八卦阵如有实质,如千钧泰山,要将谢若虚活生生的压成肉泥。常还霜疾奔向前头,女人在八卦阵外叫骂:“你这是寻死!”

常还霜眼前突然闪过那个杀了自己女儿的父亲,他流着泪踩着木椅上吊,一命呜呼。

谢若虚脸上流下两行泪来,太极八卦缓缓地朝他头上降落。谢若虚似哭似笑的发出了一声怪声,一掌打出一张八卦阵,就要将常还霜往外推开,常还霜嘴角溢着血,失措的看着谢若虚。谢若虚通红着一双眼睛,表情似悲似喜,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,是他的名字。

“还霜……”

他曾想对谢若虚说过,你半生犯的杀债,死三千次都不配偿还。

“我去你娘的谢若虚!”

我并不光明磊落,我也不侠肝义胆,我如今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,忘却世间正义公理。

我不再是好人,而这都怪你。

现在你居然想一走了之?!

常还霜一剑强行刺破那血色的八卦图,冲至谢若虚的面前,谢若虚大睁着眼睛,瞳孔紧缩,他怔怔的看着常还霜的脸,然后就被恶狠狠的咬上了嘴唇,咬破了皮肉溢了血。

常还霜拽着他的领子亲了上去,巨大的血色八卦阵图在他们头顶上轰然降下,铺天盖地的血腥气要逼迫着常还霜跪下。常还霜攥紧了手里的剑,一皱眉一闭眼,毫不留情的将剑锋扑哧一声,刺入了谢若虚的小腹。常还霜闭着眼睛,反手一拧剑锋,硬生生的碎了谢若虚的丹田,毁了他的修为。

天上的八卦阵轰然而散,缕缕道气八方飘散。谢若虚呕出一大口鲜血,淹湿了常还霜的肩头。

常还霜几乎是颤抖着,将剑锋从谢若虚小腹拔出来,溢出一点鲜血。那女人在远处唾了一口,捂着右肩的伤口走了。

她不太喜欢做恶人。

哪怕知道这不过是个伪善。

“谢若虚……你怎么敢,”常还霜低着头不去看谢若虚的脸,眼泪滴答在他随手垂下的剑锋上头:“你怎么敢去死。”

你怎么敢一走了之。

哀声悲戚,谢若虚虚弱的动了动手,抱住了常还霜。

“我做错了……还霜,我什么都做错了。从开始就是错的……”他哭丧着脸,像是没糖吃的孩子冲他哀求:“我不想死。”

他一生困在囹囫之中,而现实告诉他这不过是他自己画地为牢。

“你和我走,乖。”常还霜环臂抱住谢若虚,带着点鼻音道:“没事,你和我走。”

我带着你赎一辈子罪。

我带着你回到岸边。


囹囫多悲风,来鹤不得归。

慷慨唯冬雪,赠我一眉霜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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