娲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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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食物语/玉屠】孤掷


*玉屠214情人节24H头棒产物

*cp玉麟香腰X屠苏酒

*两万,拒绝二改,抄袭,二传

*HE

*我想要评论!嗷!!!别看完了不留东西啊!嘤嘤嘤!【土拨鼠嚎叫.jpg

*封面来自 @木知 大宝贝儿!



“滴答……滴答……”

夜半三更,幽静的牢狱里,水声滴答的格外清晰。这处牢狱阴森湿冷,连狱卒都不愿久待,犯人们便更不用提,纵使他们四仰八叉的,各自躺在铁杆的后头沉眠,那股人事已休的死气,依然填满了牢房土砖的没一寸缝隙,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。

然后“啪嗒”一声,一只脚猛地踩上了牢狱的一汪小水潭,溅起水花,他步履匆匆,并未留神脚下,连污水脏了他的鞋履也并未多留意。他踏进水潭的那只脚,将平静如同死水的牢房打出一缕变故,有睡眠浅的犯人勉强睁开眼,看见一个一头黑发,面颊白净的青年急步往牢房深处走去,他经过时一股微微的艾香蔓延,叫人清醒了不少。犯人甩了甩头,支起身来,看着青年行走的方向,勉强想起来,那是拷打的地方——他是去找谁?

艾香过了便散,犯人晃晃脑袋,接着趴着睡了——管他娘的是谁,又不是来救老子的,多睡一会是一会,活着的时日不多了。而青年跑到最后一间,对着打着瞌睡的狱卒猛地一个手刀,将那狱卒打昏,他微微侧过脸来,不平和恼怒挂在俊秀的脸上,盯着牢狱里头的人,脸庞被一旁的火光映红。

却又在看见对方的现况的时候,所有的不平和恼怒都融在他通红的眼圈里头,他抽出钥匙打开牢门,闻着那刺鼻的血腥味,任由血味和艾味融在一起。被拷着的人听见声响,微微抬起头来——那张脸上额头处带着一处伤,还未止血,两颊烧的通红,约莫是在牢房中染了病,可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。青年看着那双眼睛,悲从中来,他来的太晚了,却又来的刚刚好。

“先生。”屠苏酒有点发抖,他不明白很多事情,脑子里头一团浆糊。他用白净的手试了一下华佗的额头,血结痂了,是冷的,可华佗烫的要命:“……我来晚了。”

华佗看着屠苏酒,勉强的扯出来一个笑容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我命不久矣,出不去了。”屠苏酒刚要开口,却被华佗打断。屠苏酒听了华佗的话,抖的更厉害了,却听华佗轻声道:“我怀里是……我所写的医书,那狱卒不敢拿,你便拿去吧。只是从此你要一人行医了……莫怕。”

屠苏酒化形不过十一二年,不清楚过多的人事,只知道曹丞相让华佗去治病,又把他关进牢里。他并不明白太多事情,只被愤怒糊上了整颗心和脑袋,气急了竟道:“行医?叫那些糊涂人,再将我关到牢里,严刑拷打?他们病死了活该!”

他从华佗身上摸出一本书来,上头被血污了边角。那书他是看着华佗逐字逐句,在行医的空档时间,见缝插针紧赶着的写完的,他悲愤交加,又看着这一方围困之地,猛地将书扔到一旁,恶狠狠道:“这医我不做了!让他们自个病死了得了!”

华佗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,并未说过多的话,只是笑了一下,把书捡起来拍了拍灰:“行医不易,你虽是我名下半个徒弟,我也不能难为你……你若不愿,这书,还是烧了吧。”

他说着就要把医书丢进火堆里。屠苏方才那只是气话, 却未想到华佗真要烧书,急忙将书一把抢到怀中,眼睛里头装满了愤怒和难以置信,嘴巴张着你个没完。想骂又骂不出口,给他噎的慌。

华佗摆了摆手,眼睛里头带着些许笑意,没再说话,阖上了眼。他呼吸微弱,没有一丝要和屠苏走的意思,屠苏抓了他两把,可无论如何喊,他都不应。屠苏又不敢动他这个伤者,只得低着眉,一脸焦急的坐在华佗的身旁,却到五更时,华佗已没了呼吸。

屠苏试了他鼻下,知道他已死了。满心悲戚被他一人咽下,他用腕子抹了一把眼角,留下荷包和信纸给那被他打晕的无辜狱卒,便抬着华佗的尸身出了狱。他不愿华佗葬于葬犯人的乱葬岗,他悬壶济世的师父该有更好的归属之地。

山林野外,他一人挥动着铲子,浑身沾了泥,华佗的尸身靠在一旁的大树上,眉目安详。屠苏酒费了许多力气,才挖了个坑,先生家里有钱,却远在千里之外。华佗又是罪犯,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的运回乡里。

如果华佗还在……他便会打点官员,回到家乡。

可如今华佗不在了。

屠苏酒那一张臭嘴,若不是行医的,怕是早就被打了千千万万遍。他不知道怎么和官员打交道,更怕那些官员将他也抓进去,于是无法,只得将华佗埋于他乡。他合上土填平,插了块木牌,手上拿着尖石头顿了半天,没敢在上头写名字。

“我会回来为你树碑的……我会回来的,你等我。”

他跪在地上,一身尘土,在毒辣的太阳底下,磕了三个头,想起化形后,他与华佗学医时,华佗的的嘱咐。

“医者,行万里路,救万年人。”

“普济众生,乃行医本分。”

而他抬头匆匆一眼,石碑嘲讽,他眼里无限悲戚。

“原来普济众生,是在恃强凌弱之下的吗。先生。”

无人应答。

“……及后爱子仓舒病困,太祖叹曰:‘吾悔杀华佗,令此儿强死也。’”

阳光顺着开了的窗户,打进酒肆的房间里头。屠苏酒随手翻阅完华佗的传记,沉默的放到一边,指节敲打着木桌,似乎是在沉思什么。外头的童子敲了敲门,打断了他的沉思。童子通报道:“先生,那只孔雀又来求诊了。”

“让她不用来了。我对找我美容的秃毛乌鸦没有兴趣。”屠苏酒随口拒绝道,他面不改色将孔雀一口气打成了乌鸦:“我今天拒诊。”

“明白。”童子低头回他道,转身走开了。屠苏酒从桌案上捡起书来,又读了一会儿,在心里头恶狠狠的嘲笑曹操家里头给臣子拱了一发,百因必有果,他干出什么事儿来,他的后代就被同样的方式制裁。对着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奸雄一顿嘲笑,然后开着轮椅出了酒肆的门,带着一包纸钱出去了。

他来到青丘定居后,就将师父的坟迁到了这里。逢年过节总是要去拜一拜,如今日近元宵,他也要去看看华佗,给他烧点纸钱。算敬个徒弟的孝,祈祷他在下头住个舒适。

或者,这偌大个青丘,能陪他说点什么的,也就那块石碑了。

屠苏酒坐在轮椅上,出了酒肆的大门。却正好在大门口处撞上麻烦,正对着大门的一只白色大狗冲着他嗷呜一声,带起来的风把轮椅往后吹了两下,扬起了他的头发猛地往后一飘,露出光洁的额头,连发绳都险些吹散。屠苏酒眼角抽了抽,咬牙切齿的胡乱理了两把头发,对着门外进来的人气道:“你能不能管好这只小毛马?”

玉麟香腰姗姗来迟,伸出手挠了挠寒英的脖颈,赔笑道:“寒英看见你比较激动,对不住,神医。”

屠苏酒勉强把头发理好了,啧了一声,转过头去让童子把药柜子那白瓷瓶拿来。寒英是雪麒麟,天生与火不相容,火毒又如同其名,毒素及其猛烈奇凶,他尚不能保证没有残留毒素留在寒英体内,留下什么病根子在它身上。于是便让玉相遥每隔一月来他这里拿药,这一拿也已有了一年。再过些时候,大约就没事了。

只是没想到玉相遥这才来拿药的时间点卡的这么好,正好挡着他要出门。屠苏酒把瓷瓶随手一抛扔给玉麟香腰,身子微微往后一瘫,朝他摆了摆手,道:“药给你了,没什么事就走吧。”

玉麟香腰随口多问道:“神医这是要出门么,需不需要我帮忙推轮椅?”

“让你帮我把轮椅开到天上去吗?”屠苏酒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,随手拨弄了两下轮椅旁的植物,道:“太谢谢了,我没这个需求。”

“那我就不多叨扰了。”玉麟香腰冲他笑着拱拱手拜别,摸了摸寒英的脑袋离开了院子。他这次来青丘不只是来拿药的,昆仑山百无一物,他还需要添置些物什。昆仑山上的动物们也需要些新的东西添置,他得去集市上看看。

门口的童子冲他行了礼,继续面无表情的看着门,这一景象看的玉麟香腰哑然失笑,不知道屠苏酒平日里头,是怎么管教这些小孩儿的,多大一孩子,活生生被屠苏酒搞到不苟言笑。

可能是因为怕吵吧。玉麟香腰把笛子放回怀里,拉着寒英去了集市。

待到玉麟香腰离开有了一会儿,屠苏酒才拎着纸钱动身出门。他从前是青丘的通缉犯,出门需要避着人,现在避着人,是担忧被人发现,被好事儿的患者堵在路上。玉麟香腰那匹小毛马实在是过于引人注目,而他也不想有什么人去华佗的坟前叨扰。

人们生前就围在华佗的房子前哭哭啼啼,像一群巨婴杜鹃大张着嘴巴呱呱,叫屠苏酒一千多年记忆犹新。他同华佗戏说过:“如果有一天你死了,你的坟前不会有一个人在那儿叭叭。”

“因为你不想吗?”华佗的笔顿了一下,扭过头来看他。

“对。”模样十六七岁的屠苏酒晃了晃腿,嘴里叼着面饼:“……烦死了。”

华佗勾了两下笔尖,接着在纸上挥墨,话语里头满是笑意:“那你医不医他们。”

“我……病人找上门来,我还能不医吗。”屠苏酒撇撇嘴啧道。

然时过境迁,一千多年之后的屠苏酒却完全变成了看心情救人的怪人,带着酒和一叠纸钱,来拜祭他的制作者和先生。这儿原本四周荒芜人烟,是青丘鲜少没有开发的野外,屠苏酒命人在这儿植了几棵树,又让被他看过病的病人帮忙看着这儿。

这儿除了一座祠堂似的建筑,只有青草与树,祠堂外头围了些篱笆。屠苏酒坐在轮椅上,顺着压平的泥土小路往祠堂去,祠堂门前上着一把老旧的铜锁,屠苏酒抬手从衣服袖子里头摸出一把老钥匙,也是有些锈了的。锈的钥匙头有点坏,屠苏酒费了力气,才把锁给打开。

看来又要换锁了。屠苏酒把钥匙放回兜里,指头点了点那老旧的铜锁。

祠堂里头布满了厚厚一层灰,屠苏酒的轮椅划过去扬起了不少。但屠苏酒平日一个奇爱干净的,却并没有多计较这些。他在祠堂供奉的一座雕像前停了下来,雕像前面放着褪色的黄布,立着的玄色碑裂痕有些年头了,上头的字都是屠苏酒一笔一划刻上去的生平,又小又密的刻了一整块,没落自个名号。

而雕像后面,放的是华佗的棺材,里头装的是他的医骨。

台子下头有一盆火炉,屠苏酒把黄纸随手放在火炉里头,划了一下火柴点燃了火,又把两坛屠苏酒分了一坛在桌台前,自己揭开一坛对着嘴喝了一口,辛辣的味道充盈口腔。屠苏酒勉强咽下去些,抬眼看着上头的雕像道:“一年没见了,我救的病人不知道有没有满一百个,拒诊了三百二十八个,其中男人一百五十四个,女人一百三十七个,小孩三十七个。去年有个小孩儿过年那会儿骂我,你怎么看。”

“你还是会说行医不易,我情有可原吗?”

屠苏又喝了一口酒,拿起一旁的铁棍随手翻了翻燃烧的火盆子,被燃烧过的黑色纸屑顺着黑烟飞到半空中又燃烧殆尽,火星偶尔冒出一两点,黄纸的边缘慢慢地被火苗吞蚀。

“我看了陈寿写的《三国志》,我在上面看见你了。他写你写了三页,我没算多少字,写曹操写了十六页。说你后悔行医,说你恃才骄纵。我看完有想过,你要是真的后悔行医或许会更好。”

屠苏面无表情的看着雕像上和颜善目的人,道:“还有。在你死后,曹操的儿子曹冲也死了,称象的那小子死之后,曹操说:‘吾悔杀华佗,令此儿强死也。’帮我找到曹丕,打通关系摸来牢房钥匙的曹植抑郁而死,曹家到了最后不算善终。”

“你听到应该不会有反应,但是我看见了很高兴。有时间我还会来的。”屠苏酒闷完最后一口,眼眶被辣的有点红,他把酒坛子放在一边,抬手把桌案上那一坛浇到了地上,轮椅转过弯,身后的火盆黑烟渐熄,偶然会有通红的火种翻滚两下。

只是他一回头,正巧遇到了不该遇见的人。

——玉麟香腰。

屠苏酒的脸色在看见有人的时候瞬间就阴了下来,也不管是谁就道:“出去。”

玉麟香腰站在祠堂的大门旁,寒英半只蹄子粘在祠堂的地面上,玉麟香腰立即反应过来,推着寒英就往祠堂的外头走。待到离开祠堂回头看屠苏酒,屠苏酒依在祠堂门前,脸色难看异常。

他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:“说说。你和你的小毛马,怎么摸到这儿来的。台子给你们搭好了,唱吧。”

玉麟香腰自知是碰到了屠苏酒的逆鳞,急忙赔罪。他是在从集市回去的路上,寒英突然朝着一个方向而去,他如何也劝不住,于是只得跟着寒英去,却正好遇上了往祠堂而去的屠苏酒。他本该克己,但还是好奇的摸了去。

他只是好奇,屠苏酒这是要去哪儿,或许还有一点担忧的心思,却不想正好触了屠苏酒的逆鳞。

屠苏酒盯着他,怒气更盛,就差没把眼边的泪痣气红了:“赔罪?赔什么罪,我让你唱《花田错》?你耳朵干什么用的。”

“我从集市回来,正巧遇上你往这边来,身边又没带童子。荒郊野岭的我如何不担心,却没有想到,这地方是我来不了的,只得向您赔罪了。”玉麟香腰解释道。

屠苏酒磨了磨牙,冷笑:“昆仑之主,奉您一句‘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’再通俗些,就是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,我记得你家不是住冰山上吗?气候变暖融成海了?还是在世界人力资源管理总协会工作?告辞。”

他说着干脆利落的锁上了祠堂的门,坐在轮椅上绕过了玉麟香腰,疾速的朝着酒肆而去,不回头看一眼玉麟香腰。玉麟香腰摇了摇头,摸了摸寒英的头,嗔怪道:“被你害惨了。”

寒英低下头来睨了他一眼,鼻腔发出两声呼噜声,像是知错的模样。玉相遥叹了口气,自说自话:“只好等神医气消了,再同他上门赔罪了。”



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……你,唉。”

“救他们和浪费药草又有何异,我不医渣滓。”

二者相对,青年横眉,老者叹息。

“逆徒。”

“……难道不是吗,我不想落到和你一样的下场。”青年眼波不动,身躯却抖了两抖。

老者背着手摇摇头,轻叹:“既然你怕,那你做什么医生?”

话说完老者便消失不见,只留下老者的声音不断回荡,青年攒紧了拳头,恶狠狠的反驳道:“他们也不看看,自己配不配!我身上的人命难道不比他们的贵重?他们只有一条命,我身上是十几上百条无数条!不是吗!”

他瞪圆了双目怒吼,老者的声音却仍在回荡,良久才消失于黑暗之中,青年却已被诘问的眼眶通红,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眉眼,一声声诘问在他脑海之中徘徊不去。

你做什么医生,你做什么医生,你这么怕死。

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可怜医生,但好像只有医生自己不行,医生不能怕死。

“我错了,先生。”屠苏酒轻声呢喃:“我不怕死,我只是不想救他们。”

他回头,是祠堂门前青青。华佗一身血色,立于堂前。

“我错了。”

屠苏酒猛然惊醒,一滴清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,他抬起手随手胡乱抹了两把,连同伏在面颊上的发丝一起揉乱。他太阳穴突突作痛,双手撑着身子,勉强拖着废腿靠腰直起了身子,推开了床旁边的窗子。

这种恶梦随着他逐渐消亡,越来越多,他现在很难再睡上一个好觉。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他是即将消亡之时,总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许多事情。

矫情。屠苏酒的视线投往了窗外,他想看看月亮。月亮照了他一千多年,今晚也会一如既往的照耀他,人是多变的,食魂也是,月亮却不会变。

而看月亮的却不止他,酒肆窗外的树枝上坐着一个人,浑身雪白,如同落在凡间的三尺新雪,在皎洁月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银。屠苏酒眯起眼睛,树枝上坐着的人听到窗子吱呀打开的动静,转过头来看他。

屠苏酒和玉相遥两人四目相对,屠苏酒大开的领口,凌乱的发丝,眼角哭过的红和不合时宜的清醒,都彰显着他大概睡了个什么样的觉。玉相遥先行别过脸去,从怀中掏出笛子,音色饱满圆润,旋律高低起伏,顺着月光流淌到屠苏的窗前。

屠苏喘了两口气, 心静下来,倚靠着窗听着笛音,平静的笛音又复作欢快跳跃,整一段下来都听不见哪儿出气入气,他一边惊叹玉麟香腰的肺活量,一边把被子拉身上盖着。

笛音渐稀,屠苏酒心也平了。早春露凉,屠苏酒想了半天,还是对着窗外的玉相遥喝了一声进来。玉麟香腰回过头来冲他露出个带了些歉意的笑,从树上跳下来,从窗户翻到了屠苏酒的卧房里头。屠苏酒坐在床头,浓眉高挑,问道:“你怎么还在青丘。”

玉麟香腰把笛子揣回怀里,道:“你今天发了很大的火,我想着明天早上和你赔不是。”

屠苏抽了抽眉头,听了他这话啧了两声,随手挥了挥,道:“这就是准备今晚在树上当猴子的理由?会着凉的。”

“昆仑山山顶,零下三十度。”玉麟香腰笑道:“我没着凉过,谢谢神医费心了。”

屠苏被他噎了一下,玉相遥先向他拱了拱手,道歉道:“我不应该去那儿的,今日误闯属实是我的过错,还请神医宽宏大量,谅解玉某一次。”

屠苏看不得这股礼数,从前华佗在的时候便教他回礼,要按身份回什么礼,怎么回记得他头大。他说他不想记,华佗告诉他不记是会得罪人的,乱世中行走匆匆,得罪了人或许哪天便死了。

可华佗还是死于非命。屠苏酒从此再不记那些繁琐的礼节。

“……行了,你吹的什么曲子?”屠苏酒岔道。

玉麟香腰直起身来,道:“叫《姑苏行》。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?”

“狗拿耗子,没有。”屠苏酒一口回绝。

窗外吹来两三缕冷风,屠苏直起身来想要关窗,玉麟香腰却先行帮他关上了。屠苏酒悬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,又收回到被子里头。他想着这么晚了应该给玉麟香腰安排地方住,可此时童子们已经睡下,他是个瘸子,更别提尽主人之谊了。

屠苏酒不好叫童子们起床,却又不太想让玉相遥睡进来。最后天人交战半天,还是只得往床头缩了一下,让开一条通床里的道来,道:“天晚了,童子们都已睡下,你凑合着睡吧。”

玉麟香腰听到这话心里头一跳,沉默了一下,又看清楚了他眉眼中的不乐意,于是指了指一旁的榻,道:“劳烦神医费心了,我睡那儿便可。”

屠苏酒看了一眼榻,又看了看床里,张了张嘴巴半天什么也没说,最后翻过身拉上被子睡了,默许了玉相遥的提议。

许是那曲子叫他心安,一夜再无梦。

次日五更半过些,玉相遥被酒肆的声音吵醒,屠苏酒正在床上扎头发。他随手把头发扎成马尾,拉进了里衣等着童子拿着他的衣服进来。玉相遥茫然地揉了揉眼睛,看着屠苏酒扎头发时露出的一段白颈子发了一会呆,门外传来敲门声,屠苏喊了声进来。

玉相遥看见童子进来,清醒了点,但童子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样,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,一点余光都不分给他,将衣物送到了屠苏酒的床边,又默不作声的出去了。

玉相遥勉强通过角度,看见童子眼底的一点不可置信和惊奇。但童子还是什么都没说,什么都没问,推开门又带上门,离开了卧房。他看屠苏酒在那儿整备了衣物,正在穿外袍,于是开口同他找话道:“神医是化形在三国时期么?”

屠苏酒应了他一声。

“我听说那时很乱,不知是个如何的乱世?”玉麟香腰说到这儿顿了顿,道:“有清末内忧外患乱么。”

屠苏酒手顿了顿,道:“……没有对比。不过是‘出门无所见,白骨蔽平原’,当时水旱灾难常有,疫病流行,连曹操的儿子都会病死。赤壁之战的曹军因为不适水性,瘟疫通行,大败而归。悍匪,流民,黑户,违反汉律的人口买卖,地方的土地抢占,还有……屠城。”

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

“但是所有人都在为‘活’这个字及以上的东西攀爬,清朝末年的乱象和这个是两个概念”屠苏酒说着睨了一下玉麟香腰,问道:“我至今难以相信,同样是封建王朝,是怎么建立到贫民皆内鬼的。可能脑子没完全发育出来,还不怎么会玩政治吧。”

玉麟香腰噎了一下,眉目里头的神情重了些,岔开了话题:“赤壁之战的曹军……是怎么一回事儿。”

“赤壁之战有什么好讲的。”屠苏酒穿好了一边袖子,折腾折腾的又去穿另一边:“那曹操说自己的大军八十万人,闹的整个中原都在看好戏……顶了天大概三四十万吧,里头一半是荆州的降兵。还没打之前瘟疫在军营蔓延,士兵发热呕吐呼吸困难的多了去了,加上江左那边周瑜放火,然后就输了。”

玉相遥听到这里不解的拧起了眉毛:“那东风呢?诸葛亮呢。”

屠苏把衣服压平整了,抬手把头发松下来,青丝如泄水铺散在他肩下,他分了点神,解释道:“三国演义确实挺好看的,就是少了点意思。当时赤壁打仗是在冬季,吹的是西北风。当时诸葛亮和孙权谈完之后就回到了刘备的营里头,赤壁江段走的是西南向东北,火攻需要的风向和主导风向正好相反,不过人算不如天算,谁知道那天正好刮东风呢?”

他说着把梳子往听了一脑袋还没梳回来的玉相遥手里一扔,借着腰力把腿悬空到了床外,一点一点的挪到了床边的轮椅上头,随手一撩头发抓了几把,道:“帮我梳下头发。”

“嗯?”

“……嗯什么嗯,我不会。”

玉相遥听到这儿大概就明白,平日都是童子帮他搭理这麻烦的长发了。他嗤笑一声,拿起木梳从榻上爬起来,昨天盖着的袍子给他撩到了一边去,他看着屠苏酒那一头浓密的黑发,想了个点子,于是没有拿过红色的头绳冲他发际线绑一圈,而是给他梳了个冠,又摘下头上的簪子给他插了过去。

屠苏酒觉得奇怪,于是从桌案边拿了个小圆镜子对着自个一照,头顶上的发簪轻轻晃荡了两下。他晃了两下头,道:“摘下来。”

“不好看吗?”玉麟香腰披着头发,随手撩了一把屠苏的发尾:“还可以吧。”

“花枝招展。”屠苏自己把簪子摘了下来:“……重梳一遍。”

玉麟香腰倒也没看出哪儿花枝招展了,但还是听了他的话,给他重新梳了一遍头发。从发顶一路顺到发尾,最后拿起发绳,在他发际线那儿绑好了。屠苏酒拿着镜子照了下,满意了些,于是别过头要出去, 玉麟香腰却先行一步,推着轮椅往前走。一边推一边问道:“那些得了瘟疫的士兵如何了?”

“还能如何。我救的回来的就救了,救不回来的,死了。”屠苏酒拨弄了一下发尾,玉麟香腰在后头顿了一下问道:“你亲自去了?”

“不然呢。”

“那你要是染了瘟疫怎么办。”

“救人之前还要看自个会不会染瘟疫,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?”屠苏酒道。

玉麟香腰叹道:“你真是个好人。”

 平白无故被昆仑之主发了好人卡的屠苏酒抽了抽眉毛,深感莫名其妙,于是辩解:“我不过做着自己本分的工作,怎么就算好人了。”

“恪尽职守的人,难道不算好人吗?”玉麟香腰驳他。

他这二人从房内辩驳到房外,屠苏酒的话多到连平日里喜怒不露神色之间的童子,都诧异的抬头往先生那儿瞄了两眼——见鬼了,先生这是在和谁叭叭呢,怎么说了这么多话?

不看还好说,看了更觉得自个见了鬼,童子急忙揉了两把眼睛,看到了一身白的昆仑之主嘴角勾着点点笑容,心里更胜吃惊,这玩意儿怎么进来的,先生竟然留了他宿?他回过头来用谴责的眼神看了一眼平日给先生送衣服的好友,好友摇了摇头,不轻不重的啧了一声,嫌弃之情溢于言表。但很快却又被其他动静打断了思绪——外头有人来造访了。

来的倒不是那只要掉毛的花孔雀,而是一个发着高烧的男人,旁边扶着他的女人一把推开了挡着门的童子,急冲冲的进来,看见屠苏酒便急急跪了下去,拜呼道:“求神医救我丈夫,我丈夫已经高烧不退,已经,已经快不行了……”

屠苏酒像是没听见她的话,看也不看女人扛进来的男患者。只是偏过头去,看向门口被推而跌倒的童子,狠皱了一下眉头,凤眼一挑,别过头去冷哼道:“我不治。”

“求求您了,求求您。”女人泪眼汪汪:“您想要什么,我能给的一定给您!”

女人跪在地上哀求着,玉麟香腰默默地走到门童的身边,把门童扶了起来,拍了拍尘土。蹲下身去问道:“你还好么。”

门童点了点头,轻声唤了句谢谢。回过头去目不转睛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,屠苏酒沉默不言的俯视着她,眉目里头不似有一点动静。

像是过了好久,屠苏酒才换了神色,变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,开了尊口:“行啊。什么都行?什么都能给?”

“对,对,只要你救我丈夫……我……”

“行啊,拿你的命换。”屠苏酒的指腹转了转自个发尾,眉眼间的笑容格外的令人胆寒:“一命抵一命,我就救你丈夫。”

女人听闻屠苏的话顿住了,本就有些汗湿的鬓角更是流淌下来了三四滴汗来。她低着头,深思熟虑了好久,猛地一抬头,昂着脖子,咬着牙狠道:“还请神医救我丈夫!”

屠苏酒看她神色,脸色的讥笑勉强褪去了些,他呵了一声,轮椅一转背过去,往药炉去了,他招一招手,命道:“把人抬进来。”

原本站在另一边做空气的两个童子,听到屠苏酒的话后立即走过去,将躺在地下,烧的皮肤泛红的男人抬了起来。玉麟香腰本打算去帮忙,却看见那两个看上去不大的小孩儿一前一后,毫不费劲的抬起了男人就往里头去了。他连插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插。

女人从地上爬起来,抹了抹脸上的泪水,抽噎了几声。对着神医和男人消失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,扶着地板站了起来。玉麟香腰见她哭的狼狈,便在一旁给她递了帕子。

“你还好么。”玉麟香腰问了句无关紧要的废话,接着道:“我与神医尚且相熟……神医并不算是冷血的人。”

女人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,却只是接过了帕子衔了泪珠,苦笑了两声,道:“不必了,公子。神医那番性子青丘何人不晓……劳您了,有没有纸笔?”

玉麟香腰无声的叹了口气,问了一声旁边的小童有无纸笔,小童抬头看了他一眼,心里头天人交战了半天,最终看着对方将自己扶起来的份上,去拿了纸笔。

“敢问夫人,这是要……?”玉麟香腰觉得好奇,看着女人左手按着纸张,右手提着墨笔在那里写,他便在后头问了句。

“留笔遗书。”女人勉强笑了笑,不多言语。

她笑的淡然,玉麟香腰顿时被这个笑容提的有些心梗,忙问道:“你这又是何苦呢?”

女人思虑的半天,答道:“他曾将我从饥荒中救下……你可知道饥荒?那时我父母要将我易与他人食,也就是易子而食。是他救了我的命。后来再一同长大,结为眷侣……只是好人也并不是常常安康的,我丈夫身体并不好,常常发病。只是从未这么严重过,只得来找神医了。”

“数十年光阴,赔上性命也是值当的么。”

“我觉得值。”女人桀然一笑,转过头去写遗书了。

玉麟香腰沉默不语许久,不再言语转身便走,他天生生了一副柔软性子,看不惯他人受苦。他心里头觉得屠苏酒不是真的要索命的人,却又没那个底。

毕竟他先前只见过一次屠苏酒索取,索的是他的笛子,虽然没要,却又不知是个什么意思。

玉相遥敲了敲门,走到了里间,里间只有童子拿着湿毛巾给男人降温。玉相遥问了一声神医,童子抬头看了他一眼,指了另一间房门,里头微微有烟顺着门缝溜出来,大概是屠苏酒在里头煎药。

玉相遥走过去,食指扣了扣门。屠苏酒没有应他,于是他开了道缝,先被悠然清苦的药烟味道冲了一鼻子。

然后他看见屠苏酒高扎着马尾,尾端和刘海被药烟侵湿了些许,那马尾时而晃荡两下,红色的头绳被他摘去绑了马尾。他不会扎头发似乎是真的,那马尾扎的不高且凌乱,没扎上去的细丝擦过耳边垂下来。微阖的眼帘里头的眼睛没有不屑和讥诮,而是微微有些分散走神。

屠苏酒已将方子背了千百万遍,再难忘记。于是煎药时常常走神,长时间的药烟熏的他还会犯困,他抬起手腕打了个哈欠,倦怠的模样勾人注目。

而玉相遥的重点,却是在炉子旁的一个医铃上。那金箍铃锈着,已经不再泛着金属应有的光泽,玉相遥却移不开眼睛。

他突然想起,这个大夫,他是见过的。



1890,大清光绪十六年,三月。

彭玉麟病逝衡州湘江东岸退省庵,玉麟香腰继续效力于水师。

当时民间爆发小型的瘟疫,连带着军营也有人被传染上了,玉麟香腰受托去药店买药,路过好心人家设置的贫民施粥点,发现里头围得水泄不通。

他并没有多过于在意,继续往城西的老字号药店而去,发现里头人满为患,人人口鼻缠着布条买药。玉麟香腰脸上缠着是军队的绿巾,好奇着这店里哪里来的那么多人。

难道是因为疫病?可也不该有这么多的人来捉药。那看病的地方人寥寥无几,反而捉药的要比看病的多了不少人。

排到了他时,玉麟香腰多问了一句为何这么多人来抓药,那在药店里头坐着的大夫吹胡子瞪眼睛,怒骂道:“城东施粥的地方,今天来了个赤脚庸医,看人病什么都要,就是不要钱。开的药还是便宜常见的,我看他就是来糊弄人的,没两天就能在当铺看见这骗子!”

他三两句话唤的玉麟香腰皱了眉头,他不懂医理,只是轻喝:“这疫病严重,开些便宜常见的药,岂不是误人性命。多谢,我这便去看看。”

于是他紧赶去了城东,只是那骗子已经走了,原先围在一起的施粥点的人,也三三两两的散开。玉麟香腰还要将药带回军营,便没有多停留,只是第二天又来了一趟施粥点,这回便让他撞上了那“骗子”。

骗子穿的不是官服,却也是富贵公子的模样。肤色皓白,眼下小痣秀气的很,口鼻被他自个拿布挡了。这人披头散发的不像个医生,配上眼边有些红的眼尾,反而像个戏子。玉麟香腰看他在那儿把脉便直皱眉头,提步要去拆穿这人。

而当他走近了些,听到了别人的谈话声,声声都是说不清的感激。大娘在那儿拿着手帕抹泪,哼唧道:“多亏了您的一副药,我小孙子今天,今天终于退了烧了,多亏了您啊。”

“对,对,要不是您,我们这些拿不出银子的人,该上哪儿看病啊。”

感激声不止,玉麟香腰在外头听着,停了步子。那“骗子”却摆了摆手,闷声道:“最后一个,我明日不来了。三七一钱,枯草二两,仙茅四钱……”

他说完站起身来,不顾身后的感激,也不客气几声,提腿就走。玉麟香腰走过去想要看清楚他些,那头的“骗子”却正巧回了头,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正对着他,像是极深的海沟,与他四目相对。

然后他皱了浓眉,骂道:“官兵,倒霉。”

那人提腿转身便跑,玉麟香腰跟着就要去追,却被施粥点的人们以为是要抓人的,硬是拦住了。玉麟香腰对那个长的秀气像唱戏的医生,最后的印象,就是飞舞的长发,腰边挂着的金箍铃随着他的奔跑不断作响,那像是前朝款式的大袖向后招风,露出的一双细白手腕里头,装着一个赤脚医生的青青医骨。

他大概想起来,那眼边一颗泪痣,浓眉细眼,眼睛像是海沟的赤脚医生,就是屠苏。只是遮了口鼻,又过了一百多年,就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了。如今看见医铃,才想起这么个人来。

玉相遥看着药炉旁低着头,微阖着眼坐在轮椅上的屠苏,突然觉得有些残酷。

屠苏酒大概也曾行走于山川湖海之间,悬壶济世,为病人治病,大概也曾立志大济济世,上医医国。但是他的老师被病人杀死于牢狱,他的双腿因为救治他人而废了一半。他撩起的衣袍下摆,下面是几近透明的小腿,连膝盖都将要被吞噬殆尽。

他曾是普济众生的医者,可如今他只能拖着残废的腿,在一方医堂陪伴药炉灼烧。

玉相遥的心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的疼。

屠苏酒被沿着门缝吹进来的清风激了一下,突然回过了神来,扭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,正好对上了玉相遥的眼睛。他眨了两下眼,道:“鬼鬼祟祟在那儿干什么?赶着做梁上君子,我这穷乡僻壤的,也没你发挥的舞台。”

这点无足轻重的挖苦,对于玉相遥来说并不算些什么。他大大方方的推开了门,走进了房间里头。这房间里头没有多余的椅子供人歇息,大概屠苏平日也不会让什么人进来。

对方的领地意识不算强,但绝不弱。他想。

于是玉相遥就这样站在他的对面,和屠苏酒一起被药烟侵染着,开口试探性的询问道:“你这是真要她的性命吗?”

“……啧”屠苏酒本不欲答,但看着玉相遥的神色,心里头终究还是软了,吧砸吧砸嘴,老实答道:“我要她性命做什么,拿来做药人?”

玉相遥没忍住,笑了一笑。屠苏酒看他的笑容,心里头反而更恼火,甚至还有些燥,于是哼道:“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,昆仑之主。”

昆仑之主茫然道:“我怎么了。”

“你瞧瞧你笑起来的模样。”屠苏酒卷了一下发尾“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,我不知道;但是人容易满足得像猪,我现在就看见了。”

而被他嘲讽了一通的玉相遥也不恼,只是无奈的松了松眉毛。屠苏果真只是说着试探,其本人并不是那副要人命的性子,心下松了口气。看他被房间里头不透风蒸出来一脑门子汗的模样,玉相遥下意识便去掏袖子里头,却掏了个空当,这才想起来,帕子被他给了那位哭红了眼眶的夫人了。

过了一炷香的工夫,药炉里头的药味愈发浓郁。大概是药味也将玉相遥侵染了一层,他并未开口让玉相遥滚出去。

屠苏酒扬声,自然有童子过来,两手拿着布沾着那炉子耳朵,提着炉子出去倒药,顺便拿来了擦汗的毛巾,递给了屠苏。屠苏酒随手接过,二话不说往额头上一抹,把汗湿的额头给抹干了。

他抹干了之后随手递给玉相遥。玉相遥看着那毛巾愣了愣神,屠苏酒看他愣着,没好气的问道:“你不擦?”

玉相遥后知后觉的才接过来。那毛巾大概是被用的多了,上头蔓延着屠苏酒身上特有的艾草味。嗅起来十分好闻。

屠苏酒安排人给患者发了汗,又不知使了什么方子退了烧,随手抽来纸笔写了药方子,让人醒了喝了药。又看着那女人唯唯诺诺的样子,实觉自己做了个恶人,于是不满的挥挥手,让人滚了。

待到处理完这一堆事情,已经连同正午时分都过了一个时辰。童子摆上些清淡小食,盛了白米,端上了桌子。屠苏酒招手让玉相遥过来一同吃饭,玉相遥面色不改,坐在了屠苏酒圆桌的对面。

二人动了筷子,过了一会儿屠苏酒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,抬眼看向玉相遥:“你是不是……不吃素?”

他突然想起来,玉麟香腰好像是道全肉菜。

玉麟香腰被他这么一提,笑了一笑:“不耐事。”然后夹起一片菠菜,放到了嘴里嚼了两口,咽了下去。

屠苏酒不动声色用余光瞄了一眼玉麟香腰的表情,确定他是吃菜的,这才专心吃饭。他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里头出来的食魂,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,扒拉了两口觉得耳根子过于清静,又不好说什么,噎的慌。

他又扒拉了两口,终于提了个话题:“你平日里在昆仑山上,都吃些什么?或者说你只需要喝早上五更时分,冰上化的雪水,还有月亮正下方的梅花,就可以了?”

玉相遥看着屠苏脸上带着点玩味儿的笑容,无奈道:“我到底在你眼里是个什么人啊……还有,擦擦嘴边,漏米了。”

屠苏酒眉头一挑,抬起拇指往唇边一抹,什么都没有,气道:“耍我挺好玩的是吧。我倒是要看,传说中的昆仑之主,顶不顶的住一剂毒药。”

“别,神医您宽宏大量,可放过我吧。”玉相遥连忙赔笑,露了一副投降的模样。却抬起了手,食指点了一点他唇边,然后拇指夹着旁边的一粒白米,摘了下来:“在这儿呢。”

人凑的近,又点过屠苏唇边,叫屠苏禁欲了一千多年的一老龄人硬生生红了耳垂,生硬岔道:“乱动什么,回答问题。”

“嗯……昆仑山上确实没什么吃的。”玉相遥咽下一口饭,道:“所以我和寒英常常要下来,这一年来青丘找你拿药,便顺便来青丘的集市,买下个月会用到的东西。我们在山上,一般生了火,做烤肉吃之类的。偶尔会有一些动物来,我便给他们喂些。”

“所以你还是吃肉的。”屠苏酒接道。

玉相遥道:“只是雪山上,烤肉好做罢了。”

玉相遥想了想,接着说道:“昆仑山上的梅花做糖,倒也是挺好吃的,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过。亮晶晶的,里头是花的鲜味,带了些甜,却不腻。每到花季时,寒英总缠着我弄些梅花糖。改日也给你带些来吃,不知道神医你吃不吃甜食。”

寒英在一旁,听了玉相遥的话吼了一嗓子,以示同意。

屠苏本不乐于吃甜食,但听了玉相遥一番形容,眨了两下眼睛,大抵有些动心。只是还没应下,那头的玉相遥又自顾自地说了。

“昆仑山山顶上,偶然也是能看见极光的。莹绿色的天河汇照着天上的星辰好月,就像……嗯,就像山河。那种美是震慑心魄的美,特别漂亮。”玉麟香腰笑了笑,笑弯了的眼睛对着屠苏酒,咽下了下半句话。

昆仑山上是可以看见银河的,那银河烧着极光,戳着繁星皓月,美不胜收。

就像屠苏酒那样,漂亮到了极致,近乎不似常物了。

而屠苏酒本人美不自知,只是抬手远远的夹了一筷子豆角吃了,没接他话,只是沉思了好一会,又对上玉相遥的眸子,近乎于无声的叹了一句:“若我有腿,我也想看看。”

只是他这句呢喃恰好被对面的玉相遥听了个正着,于是低下头去扒两口饭,咽下去也不抬头,就那样低着头看碗,接过话头:“改日带你去看。”

屠苏酒目光顺着这一句话爬到了玉相遥头上,玉相遥却没同他对上视线。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揭了过去,又顺口谈了两句,玉相遥询问能否住到元宵节,他想在青丘过个元宵。

屠苏酒嘲讽了一句,答应了。

饭后二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,屠苏酒接待了两个病人,遣送回去了一个,又研着药方着手改良了一个方剂。玉相遥带着寒英出门遛弯去了,他上回在青丘逗留,还是去年正月为了救治寒英。并没有逛几圈,后来经常来这里拿药,也不过是摸清楚了几个点而已。没怎么好好逛过,昨天逛着还惹了屠苏生气。

青丘地方大,玉相遥一逛就逛了几个小时,还差点迷路,过了好久才摸回酒肆。

而此时的屠苏酒秉着早睡早起的宗旨,已经披着湿漉漉的头发,里衣外头随便套了一件衣服坐在了榻上。小童们或回家,或者在厨房里头忙活,屠苏酒拿着毛巾擦着头发,但大概是嫌弃麻烦,于是随便擦了两下,毛巾就给自己扔在了一边,手上捧着本医书在那儿看着。湿哒哒的头发侵了他半边身子,他也好似没注意到。

玉相遥揉了两把寒英的脑袋,寒英从善如流的趴了下来,安分的在酒肆闭目养神。玉相遥则走过去,走到了屠苏的身边,捞起座椅上的毛巾,双手一覆上去就开始帮屠苏酒擦未干的头发。屠苏酒被这么一覆抖了个激灵,一抬脖子正好对上了玉相遥那双雪眸,袖子里头淡淡的梅花香气都飘到了他鼻尖,在那儿萦绕着闻得让人很舒服。

“湿着头发会感冒的。”玉相遥解释道,然后坐在了一边,帮着屠苏酒一下一下擦着过腰的湿头发,从发中到发尾搓揉了一通,叫水给毛巾染湿了,嗔怪道:“你外袍都湿透了。”

说着就自顾自的帮他把外袍脱了下来,用自个的袍子把屠苏酒整个人包了起来。

屠苏酒张了张嘴,什么都没说,但任个小崽子摆弄似乎也过于怂了,于是不轻不重的睨了他一眼。浓眉凤眼,连带着眼边卧蚕下的小泪痣,自个勾人勾的硬是不自知,玉相遥挨了一记恃靓行凶的眼刀,无奈的笑了一下。

这年龄能当他祖宗的人,还真是个祖宗性格。

不过他也要更改一下今天说的话,或许银河和极光并不像屠苏酒,屠苏乌黑眸子里头层层叠叠的眼波,眼边泪痣的点缀或许要比极光更耐看一些,眼球里头盛出来的东西要更为浓郁,更为清丽,近看的眸子不像是吞噬人的海沟,而像是黑洞尽头,有被吸收殆尽的光尽力闪烁。

胜过昆仑山上千年风雪。



眨眼间便到了元宵节。

玉相遥每月一号或者二号,来青丘找屠苏酒拿药,元宵节就在月初。在这儿吃了没多久的软饭,就到了元宵节。

只是这元宵节,过的并不如外头张灯结彩的热闹欢喜。屠苏死皱着眉头,瓦罐磅的一声摔破在地上,溅起来的碎片擦过他的手腕,烧热的药汁烫在了受伤的手上,连着出了血丝的手腕也被溅到,眨眼间就烫红了一大片,玉相遥就是看着,都觉得疼。

只是屠苏酒并没有呼痛,理会受伤的伤口,而是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,脸上是挥之不去,打着灯也照不掉的死气。他眼底下描着一层令人惊奇的黑眼圈——很难想像,是什么会让一个作息良好的医者,那双好看的凤眼下留下这样的印子。

而事实上,屠苏已经接近三天没有好好休息了。

前些天来寻医的女子,此时正心如死灰的坐在一旁,看着病榻上的男人。她没有想到,她的性命没有被屠苏拿去的同时,病魔也再次复发在男人的身上。四天前男人又发起高烧来,她按着药方抓了药煎来,却没有效果,无奈只得再度找上怪医。怪医没有拒绝她,只是皱着眉头,询问了她两句,便抓着男人的手把脉。

把完了脉,屠苏酒的眉头松了一点,又开了一副新药来,降了男人的体温,只是昏睡不醒,便留着病患和女人在酒肆里头睡着。可是到了半夜,童子便来敲他的门,道是那男子又复烧了。

屠苏酒挣扎着爬了起来,煎药给病人喂了下去。可才有降温的迹象,让他松了口气,又烧了起来。屠苏酒心里头有些焦灼,按照他的经验来看,这男人再不退烧,怕真的有烧坏的风险。于是又仔仔细细的盘问了一通女人,回到家中有没有做什么事情,吃什么东西。可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,找不到病灶所在。

无可奈何,只得强行降温。屠苏酒命人把玉相遥喊醒,强行用冰雪把人的体温勉强降了下来,才让男人安然过了这一夜。屠苏却没有睡,连夜翻了书查病例,连着自个的经验,配出六副不同味的药来,又划去了三副。

只是依然不行。

于是他用了艾灸,做了针灸,下了新药,甚至背着玉相遥,滴了自个可救百病的一滴血。翻一柜子的书忙了三天,复发和好转的过山车让他几乎没时间休息,常常打两个哈欠,连着玉相遥都让他先睡一会。只是屠苏不肯,困到极点了,才勉强打个小盹。

玉相遥不放心他,于是陪着他熬了三天,直到现在。

病人吊了三天的命,终于断气了。

屠苏酒坐在轮椅上,手里还端着药炉,听到童子来报这个消息身子猛然一晃,两手一撑扶手,像是要站起来的模样。可是他终究还是个瘸子,他没能站起来,反而被碎瓦划了皓白的手腕子,烫红了治过千百人的一双手。

好在他立即稳住了自己,没被这个消息激到露出太难看的神色。

可是那女人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,哭红的眼睛里头带着利刃,直直刺向屠苏酒。玉相遥看着她的眼神十分的不舒服,于是走了几步,挡在了屠苏酒和那女人的面前。

屠苏酒听见的是那女人有些哽咽的追问。

“你答应过我治他。为什么他死了。”

“你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吗?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救回来!”

她只来得及追问两声,童子便立即从外面带上了门,将女人强行推了出去。隔着一扇木门,还能听到女人的哭诉传来,药炉房间里头,只剩下玉相遥和屠苏酒。

这实在不是个好的时候,喜庆的日子里头,却必须要面对丧事。

本该是团圆的元宵节,却被逼无奈必须面对生离死别,听起来对谁都过于残酷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你也要迁怒于我?”屠苏酒连续几天没睡,精神状态属实算不上好,又被女人一套质问锤击,顿时神智都有些不太清晰,只是咬着牙低声怒骂道:“我就是个庸人,做不到起死回生!我救不回来的就是他的命,如此这般,就该将他二人扫地出门!”

他只是无药可医而已。

或许还是他医术不够精湛,不懂得变通,华佗死后几百年,他才敢做手术,华佗死后几百年,他还在抱着华佗的那点遗留医人,常常在过时的边缘徘徊。

或许那个病人是可以救的,但是他永远达不到先生的高度,只能抱着他的遗产勉强做个名不副实的医生。

“死是他的命,我帮他吊了几天已经不错了……”屠苏酒皱眉,眸子里头盛满了厌恶,只是说不清厌恶的是谁。

可玉相遥只是摇了摇头,走过来蹲下身子,左手将屠苏酒受了伤的手腕托起来,那上头都被烫的有些肿了,甚至于起了点水泡,手腕上被划开的一道伤口溢血,沾了血的瓦片落在一边。玉相遥从袖子里头拿出手帕,在上头加了点霜,一点点的擦过溢出来的血,又用沾了霜的手帕捂着屠苏的手。

他不听屠苏的话语,只是问了一句:“你不疼吗?”

屠苏的话说到一半被堵了下去,他后知后觉的看着玉相遥托着的那只伤手,刺痛的感觉一遍遍传来。帕子上头沾着霜,大约是玉相遥做的,在冷敷他的手。

他垂下眼帘,看着蹲在地上昂着头看他的玉相遥,突然觉得很委屈,抱怨的话,自脱的话被自己拧巴拧巴,变成了一个字。

“疼。”

然后想了想,又找补了一句。

“我本该把他救回来的。”

回应他的是玉相遥的一个拥抱。

处理完离去的患者,伤心欲绝的女人和屠苏酒的伤手,简单的用过了晚饭,屠苏酒便说要去补觉。玉相遥点了点头,他也困的很,陪着屠苏一起熬了三天,要他不是食魂,估计也扛不住这样的压力。

实在是太累了,处理药材,翻书,熬药,看病人。

只是当他回到童子帮他收拾的房间,躺在床上的时候,望着外头未落的夕阳和酒肆外的欢笑,突然又有点睡不着。

玉相遥想起来屠苏今天和他说疼时的神情。

屠苏酒瘪着嘴,上牙咬着下唇,眼尾要比以往更红一点。那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都黯然失色,先前的偏激,愤怒,被女人质问后后知后觉的爆发,还有自脱全部都变成了一潭死水,对方抖了抖伤手,弯下一点点腰,眼睛没了光和他对视。说该把病人救回来的。

他很心疼,他觉得屠苏酒已经尽力了,热闹的节日里头,看不得对方如此冷清。可是屠苏酒已经睡着了,他想不到该如何安慰对方。

于是玉相遥打算着睡觉,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。实在是被折磨的没法子了,玉相遥下床发了一会呆,突然想到了什么,悄声摸到了屠苏的卧房里头去。

屠苏没有被开门的吱呀声吵醒,但是他浓眉紧紧皱着,不停的翻身,看上去睡的很不舒服。玉相遥站在一旁,抬手二指触了屠苏的眉间,试着揉开他紧皱着的眉头。但却是刚揉开,再度皱了起来。

玉相遥无法,只得收回手,却听屠苏酒嘟囔了一句话。他没听清,却在床边多留了一会儿,想再听听屠苏说的梦话,屠苏唇边开合,多半气音,玉相遥只得把耳朵贴近,才听清对方说的什么。

“先生……我错了。”

玉相遥心神一震,他想不通屠苏酒会和谁认错,冲动之下便将额头贴上屠苏的,这一下便知晓了屠苏念叨些什么,苦痛些什么。

如此窥探他人心神,属实不是君子所为。

可得知后的玉相遥,却也顾不上这些了。

玉相遥看见了一个老者,背着手摇头,他听见屠苏酒在认错。眼前闪片段性的闪过很多画面,像是屠苏酒的回忆,有他和老者行走四方的,有他一人行走的画面,有屠苏酒被患者推搡,有老者死前浑浊的眼。

最后定格在石碑前。

他听到屠苏喊:“我不医了。”

老者问他:“那你做什么呢?”

没有回答,是一片死寂,寂静的让人惊慌。

过了好久他才听到一句屠苏的应答。

“我不想救人了,应付他们好累。”

“先生,为什么食魂要活那么久?”

随即思绪突然变成了惊慌失措,玉相遥猛然睁开眼,正巧对上屠苏的眼睛。

屠苏酒惊慌的看着他,猛地靠着腰力窜了起来,下意识的就往床里头缩,手却被自个睡麻了。屠苏酒没有支撑,整个人重心就往后仰倒,还差一点撞上床柱的时候,玉相遥眼疾手快的把他托了回来。

屠苏酒看着他,阴了神色,两条眉毛几乎要竖了起来,他怒吼道:“你居然敢窥探我?”

他听玉相遥说过,他能知晓别人的心思,他曾经用这种方子,和动物交流。

却没有想过会被玉相遥用在自己身上。

他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,他常常梦到,去过祠堂后,医治过病人后,甚至有时无端端的,华佗就会入他梦来。屠苏酒不胜其烦,却总也没有办法。玉相遥却像是还没有从屠苏酒那千年的彷徨里头抽出身来,呆呆的看着屠苏酒看了一会,猛地把屠苏酒搂住了。

梅香和艾香交融的味道,揉在了屠苏酒的鼻尖。

“不想当医生就不要当了。”玉相遥闷声道:“没关系的。”

屠苏酒何必要如此受苦呢?每每做到这样的梦,被问责,被自己质问,被过去缠身抽不出来,满心满打是华佗口中的“本分”,是那些病患。把自己累成这样又是何必?

他有着可以当花瓶,安然一生的外貌,也有过悬壶济世的心,每一寸,每一点,哪里不值得满腔爱意?

玉相遥满腔心疼,屠苏酒却被这句话,气到像是点了炮仗,猛地一推他,对上了玉相遥眼睛里头饱含的心疼神色,陡然一顿,随后怒发冲冠,冲他骂道:“我需要你怜悯?给我滚出去!”

我需要他人荒唐指点?需要你来同我评判对错?

我来人间一遭,本就是要接了他的担子来救人的!

他猛地抽手就要点玉相遥的穴位,却被玉相遥抓过手去,两只手别在了床柱上。玉相遥又用另外一只手扣住了脆弱的脖颈,不过须臾之间,唇舌就被人给强行摄去了。

说不清是何时喜欢上的对方,或许也只是看不得他人受苦受难的悲天悯人。却不想这一点悲天悯人,却又让人破了戒,越了界。

如果没有今天这么一遭,他或许还能再把这些东西多捂着些,直到对方消亡,变成无处寄托的情思和留念,指腹间的轻触都能成为一点漪念保留到棺材里头去。

他昆仑千年冰雪,却未想到昆仑之主竟引火上身。

屠苏酒大睁着眼睛,愤怒悉数化成了难以置信,他双手被玉相遥反扣在床柱上,唇舌间的氧气被登徒子掠夺,他手臂猛地晃了几下——没用。

玉相遥的力气大的出乎了他的想象。

他突然想起,玉相遥这厮之前是在一群兵油子里头混出来的,力气当然同他谦谦君子的外貌不同,但他很快就无暇应对了。

屠苏酒挣扎的反应从剧烈,到无以为继,到了最后只能红着眼尾,眼角泌着一点泪珠,顺着推拒的动作滑落下来。起先只是生硬的撞上了唇,随后是含蓄的撕咬和舔舐,连唇角的美人痣都没有被放过。

黏腻的呼吸相对,随后是空气被彻底掠夺,唇舌的搅动发出细密的水声。屠苏酒被亲的有些失去神智,眼角愈发红了,连带着泪痣也像是要染红的模样。

他或许是不愿意的,只是他不过是个瘸子,如今被扣着手,又有什么办法去反抗他人?

终归是被占足了便宜,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放开来,屠苏眼睛里头一片水雾,一被放开就大声的喘着粗气,缺氧让他的脸都红了十几分来。

实在是太久了。玉相遥一吹笛子的,也真是……肺活量大。

屠苏酒好不容易终于喘过了气来,抬起头来怒视着玉相遥,却看见玉相遥眼睛里头似乎也有痛色,看着他看了许久,蹲在他面前低声认错。

“屠苏,抱歉。”

抱歉对你怀有这种心思,我本该谦逊克己,控制距离,却做了不该做的事。

如附骨之俎的东西如何能控制?不过是强压罢了。

看不得他人受苦,尤其是……他。

可玉相遥终究错过了屠苏酒千年,一千五百年的过往里头,都是没有他的。无论疾病,痛苦,欢乐,彷徨,愤世嫉俗和心如死灰里头都只有一个屠苏酒,他能做到的仅仅只是趁屠苏酒不备之际,将额头贴上他的,获取那一点噩梦间隙蕴含的过去。

可他又能怎么办呢。

屠苏酒像是被他一句道歉抽空了力气,沉默的看着蹲在床边的玉相遥,定定的看着他,最终眼神还是软化了下来——他不曾被小了自己许多辈的人以下犯上过,虽然与玉相遥交谈时总是自个在耍脾气,但他清楚对方要比自己小了一千多岁,真摊上了事情,他还是只能对小辈软下心来。

他抬手揉了一下玉相遥的头发,眼边的绯红还未褪去,像是安抚着说道:“你出去吧。”

只字未提。

玉相遥如堕冰窟,却咬了咬牙,还是道:“你睡吧,抱歉……我明天就走。”

屠苏酒仍然坐在床头和他对视,但玉相遥却也没有要出去的意图,一大一小就这样互相对视着。最终屠苏酒还是困的睁不开眼睛,最终眼睛开开合合,头一歪彻底闭上了。

屠苏睡着了,玉相遥却没有走开,他看着屠苏酒陷入沉睡后再一次皱起了眉头,于是把对方搂过来放到怀里,再度用手揉开了他的眉心。

屠苏酒闻到了对方怀里若有若无的梅香,奇迹般的松开了眉头。

是个好觉。



童子觉得自家先生和客人之间,好像出了什么问题。

先生第二天早上起来,精神不太好,眼睛下头的黑眼圈似乎要比昨天更重一圈,玉相遥本人坐在对面,一早上却没看过先生一眼。

实在是不同于寻常。

但童子也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鼻观口,口观心,布了早饭又布了中午饭。看着昆仑之主和自家先生在那儿互不搭理的坐着,后知后觉的感觉到,大概是自家有些孩子气的先生和客人冷战了。

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?童子专心致志的切了几份药材,突然身后传来木门的吱呀声。他以为是弟弟来找他,或者是哪个童子,结果一回头,就撞上了身长八尺的客人。

童子不太够高,平视着只能看见玉相遥的手臂,玉相遥手上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,上着金色的锁扣。童子昂着头,看着玉相遥的脸,面无表情道:“公子,这里不给进,请您出去。”

玉相遥挠了挠鼻尖,道:“抱歉,我只是……你能帮我个忙吗?”

“这里不给进。”童子道:“请您出去。”

玉相遥碰了壁,张了张嘴大概还想说些什么,最后在童子严厉的眼神之下,还是姗姗的转身离开了药房里头,在外间等着童子出来。

玉相遥对这个童子是有印象的,这童子常常傍近屠苏酒,算是比较亲近的人,他昨晚答应了屠苏酒离开酒肆,一言既出驷马难追,他今日再最后逗留半日,便要回昆仑山了。

只是回昆仑之前,依然想要赠他一份临别礼。

待那童子终于慢吞吞的处理完药材,顶着一身药味从药房里头出来了,玉相遥看着他,童子对上目光,脚步猛然一转就要走。

“小公子留步!”

而他口中的小公子一言不发,更快步了几步,心里默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留着玉相遥本人望着对方背影兴叹。无奈之下玉相遥只得欺骗道:“这是你们先生的诊金。”

童子果然停步,一脸怀疑的转了过来,道:“您为何不亲自交予。”

“你看你们先生像是想理我的模样吗……”玉相遥苦笑。

童子从他脸上看出来一点可怜的意味出来,顿了顿还是开口道:“拿过来吧。”

所以屠苏酒在玉相遥离开之后,出了房门就看见童子捧了个红盒子给自个。屠苏酒接过来敲了敲,里头很空,发出噔噔的响声。

童子低着头,道:“先生。昆仑之主说,请您不要打开,这是他的诊金和赔罪。还有您的元宵节礼物。”

“元宵节礼物?”屠苏酒看着那红盒子,敲了两下:“亏他想得出来。”

他看着盒子就想到玉相遥这个人,想到玉相遥这个人,就想起来昨晚做完噩梦之后的人为噩梦,被亲的画面他现在还历历在目。

而且也不知道玉相遥,到底看见了多少,又读到了多少出来。

细密的水声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膜旁,叫他耳根子燥的狠了,连脖子都在烧灼。于是屠苏酒垂了垂头,好让头发挡住自己燥红的脖颈。他基本能猜想到他昨晚后半夜为什么没有做噩梦,今天一早起来时候枕边的梅香是骗不了人的。

玉相遥陪了他一夜。

只因为自己做噩梦么?屠苏酒心里头摇摇头。把盒子放到怀里,回屋去了。

他在房间里头看医书,却总不消停,常常抬眼看看桌边放着的红盒子。又摇摇头接着看书,过了一会儿又难以自已的抬头看着红盒子,十分想知道里头放了什么,玉相遥给他留了什么东西,叫他抓心挠肺的痒,痒的难以自持。

屠苏酒总有些孩子气的时候,他本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,总也管不住这人——他自己也管不住自个的好奇心,就这样陆陆续续慢慢看完了一本医书,当书合上的时候他终于有些自暴自弃的把盒子拿了过来——开了就开了,又不会怎么样。

一语成谶。

他扣开金色的锁扣,打开了那朴素的红盒子,里头装着的东西险些没让他发出声音来——那是洁白的半块玉佩,和一张纸。

那玉佩他认得,另外半只,在玉相遥的笛上。他大概清楚这代表什么。

这小崽子……病的不轻。

屠苏酒对着那只玉佩愣住了,随即啧了一声,脑子里头蹦了个渣男想法:“收了礼又不代表要回……就当做没开过没看到得了。反正玉相遥过段时间会忘掉的。”

也许吧。于是屠苏酒又拿起来纸条,那纸上小楷娟细,是封道歉的信函。

“与神医:

  我很抱歉。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表达歉意,但在此之前,我想如果你开了这个盒子,看见了这个玉佩,应该明白我的意思…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你动过了另外的心思,我想过按耐,但是却并不比登天容易。我很后悔读了你的心,并对此和你要说第一声抱歉。我更不该亲你,这是我必须要说的第二声。

我所过的路途都不及你经过的一半长,但我却同样对你报以了不该有的想法和奢望,或许会让你觉得麻烦。抱歉。寒英的病治好了,我以后不会再来。愿你以后睡个好觉,至于这个玉佩……

我的情难自已问心有愧,你要是觉得麻烦,就埋在树下吧。我只是很遗憾,没有和你生在同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玉相遥”

然后让你一个人走过了那么长的路。

屠苏酒看着那封信,原先的渣男想法顿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,他逐字逐句的读了一遍,觉得实在是后生可畏。温柔到骨子里头的简直太让人沉溺了,昨晚的好觉也是。

让他觉得自个欠了什么东西似的,很不舒服,却又不知道从何补偿起。让他觉得自个过于强求这个人了,他见过那么多人,怎么会知道喜欢是忍不住的?那是嘴巴堵住了眼神会流露,眼睛闭上了心跳会泄露,心跳掩饰住了小动作就露出马脚的东西,玉相遥能一直不让他看出分毫来直到昨晚,也实在是苦。

屠苏酒久违的叹了口气,像是怪谁似的:“先生,这个你没教过我啊。”

玉相遥那半只羊脂玉,一颗煎熬心,给他从里到外上上下下,烫了个妥贴。

于是屠苏酒一夜未眠,在窗边看了一宿的月亮。然后被冷风吹一晚上,光荣的发了热,第二天一早,他一边摸着额头心里头骂道玉相遥实在不是个东西。

大概是生了病叫人总是胡思乱想,他想着玉相遥实在不是个东西,又想到了自己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,因为一个比自己小了一千多岁的毛孩子把自己整病,着实是矫情。完全不顾他眼中的“毛孩子”实际上要比他还高了一个头去。想着想着觉得两个坏胚就应该互相收拾,然后又急忙打住这胡思,呸了两声,决定去庭院里头散个心。

他在庭院里头,滑着轮椅转了个四五圈,觉得外头还是有些冷,便打算回屋子里头歇会。或许是烧的迷糊了,他没有留意到后头鬼祟,直到某个东西越来越近时,屠苏酒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,不经意的一回头后瞳孔急缩!

那是一把刀!直冲他面门而来的刀!

那刀已经离他离的很近了,屠苏酒看着那刀尖带着似乎要将他活活劈开的寒风迎面而来,他心里头立即一个想法——完了。

他的魂力已经薄弱到禁不起任何一次重伤,他现在的身体,大概比人类还要孱弱一些。

必死无疑。

他脑子里头瞬间闪过许多画面,他不知道这是他没救过的哪个仇家,但却想到了华佗的死,华佗的墓碑和祠堂,还有每每入梦的质问声。

最后一个画面是盒子里头的羊脂玉佩。

还不了了。

玉相遥会难过吧。

他视线轻轻移动,看见了那狰狞的行刺者。

是那个女人,他没救回来的那个男人的妻子。

“老师,你错了。他们不该获救。”他听见自己说。

扑哧!

刀锋穿进肉里的声音好听的有些过瘾,女人愤怒的抬起头来,正好对上一个男人的眼睛。男人的右手不由分说的抓着刀锋,刀锋深深的扎进了手掌的肉里,滴滴答答的流着血。男人的眼睛里头,似乎酝酿着狂风暴雨。

屠苏酒吃惊的看着玉相遥的侧脸,像是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。他没有一下子扳倒那个女人,只是强硬的把刀抢走,童子们听到动静立即将女人押了出去,留着屠苏酒有些呆的看着玉相遥受伤的手。

而玉相遥转过头来时,眼里酝酿的风暴还未消散,看的屠苏酒心里头一悸,然后屠苏酒听到玉相遥说:“抱歉,多留了一天,我现在就走。”

“走什么走!赶着投胎吗?受伤了不看医生,你是要椅子上绑火箭上天?”屠苏酒顿时回过神来,气急败坏,一把拉过玉相遥受伤的手:“你接什么刀子!”

“不接你怎么办。”玉相遥摇摇头。

“我死便死了。”屠苏随口敷衍,就要把玉相遥拉进屋子里头包扎,却被玉相遥一把攒住了肩膀,回过头去就对上玉相遥那双雪眸,里头却不复洁白,像是装了许多东西。

“你死了我怎么办。”

屠苏看着玉相遥那副委屈的很的模样,想到自个还被这人爱慕着,于是松了口换了个说辞:“谢谢你了。”

玉相遥没答。

屠苏大概知道这崽子气的有点迷糊,指腹擦过那只手的手背,难得温柔问道:“疼吗。”

“帮你挡刀不疼。”玉相遥道:“现在特别疼。”

屠苏酒嗤笑了一声,拉着玉相遥进屋包扎,又动了古怪的心思,给他包了个球。玉相遥看着包成球的右手,发了会呆,道:“你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?”

“什么伤心?”

“那个女人。”

他问的语焉不详,但屠苏酒立刻就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“我的先生是这么死的,我的同僚是这么死的,我的两个师兄,也是这么死的。见多了我就习惯了,为什么要伤心?”屠苏酒道:“而且,你不是帮我接了刀么。”

他已经走过了青年,中年,直到如今一千八百多年下来,常年被老师的质问萦绕着,被经历的过往束缚着,未曾有过风花雪月。如今他命不久矣,忽然听闻有人对他抱有情思。

那人还绝顶温柔,让他溺死于里头,却忽然又跑了。屠苏酒信过人性本善,后来又信人各有其途,不同人不同样。他用几年的时间里头信过悬壶济世,后来不信了,却还是做着相同的事情。一路唐宋元明清,他最终心灰意冷。

但他过够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,也受够了恶梦缠身,玉相遥给予他的温柔和好眠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致命,或许只有对方能让他不往后看。于是他以自己和来晚了的风月做赌注,试图走向另外一条路。

那酒肆烛影昏黄,玉相遥好像看见屠苏酒的耳垂平白被灯映了颜色,然后对头那人凑近,下唇欺了上来。艾香的味道萦绕鼻尖。只是蜻蜓点水,却又像久逢甘露。

他听见屠苏酒没好气的低声道:“玉佩留了就走,也不帮我别上。”

本放在盒子里头的玉佩被攒在屠苏酒的手里,又推给了玉相遥,玉相遥从善如流,眼睛里头是抹不去的笑意,仔细的在对方的腰带上,用红绳子打了个结,半块玉佩贴在他身上。

屠苏酒看着那块泛着温润的光的玉佩,淡淡梅香萦绕在他鼻尖。

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好的抉择。

但如今玉相遥大抵是他的孤注一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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